學達書庫 > 蘇青 > 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十五、開始投稿(1)


  不久賢的大學裡開課了,他讀的是法律,只有夜班,每日下午六時至九時。日間他在一個中學裡教書,薪金不多,而來去匆匆,與我聚首的時候很少。林媽是個伶俐人,不久便熟習了上海的一切,於是家事我可不必操心,只要在錢的方面打些算盤便了。我很難為情開口向賢要錢,賢也似乎怕向家中開口,這本是人之常情,但他卻有一件事不好,便是只顧到自己為難,不顧到別人的為難。他平日總以為自己已是一個娶妻而且生了女兒的人,不能自力更生,每月須向家中拿錢,是最沒面子的事。因此每當我向他要時,他總變了面色很不好看,似乎在怪我太不體諒了,「你向我要,我又向誰要呢?」不過這句話他只沒有說出口來。但是我也有我的心思,油鹽柴米開門數件事,那件省得?林媽替我們辛苦做事,總不成叫她還賠錢哪?我既不同他一般的出外做事,嫁出的女兒又不能再向自己的母親去要錢,積累我是沒有的,「我不向你要,又去向誰要呢?」因此我每當他變了顏色時,不由得就想到這句話,只是也沒有說出口來,眼睛中神情總不免帶些憤憤然的。

  有一次,這麼的一次,終於大家說出來了。先是林媽對我說,一鬥大米快吃完了,我就轉身告訴他,家中米沒有了,說時心太急些,林媽還沒有走。他聽了陡然把臉一沉道:「沒有米你去買呀!」我也把臉一沉,心想莫發作,但瞥見林媽在旁,也就不甘示弱道:「錢呢?」不料他倒回答得乾脆,說是:「那個我可不知道。」我氣得手指直發冷,心裡也知道他有他的委曲,只是那可怪不得我呀!我向你討錢,又不是瞎花掉,飯乃燒給大家吃的。尤其是傭人,不能叫她跟著你餓肚皮,這種無理的話給她聽著,將來傳到我母親耳朵中去,又將如何的使她傷心呀。於是我偷眼瞧了林媽一下,看她聽見後反應如何,這一瞟,就看出她的臉拉得長長的,只不好插口,心裡似乎在說:天下怎麼有姑爺這般不講理的男人,小姐,我看你也太老實了。

  我覺得心裡一陣難堪與委曲,想要譏笑他幾句,總覺有所不忍,只傷心自掉下淚來。他見了不但不感激懊悔,反而無名火起一丈高,沖前一步指著我道:「你嫌我窮就給我滾蛋!我是人,你也是人,你問我要錢?」這下子可把我氣苦了,也就收淚冷笑答道:「我就出去也不怕餓死,真是沒的倒黴死了,嫁著你這種只會做寄生蟲的男人!」說出後,我心頭覺得一陣痛快,也就不想到對方的難堪,只見他眼睛一睜,連脖子都通紅了,大喝一聲:「你要出去馬上就給我出去!」說著搶步上前揪住我頭髮向外拖,這可把我嚇慌了,因為在事先我是萬萬料不到他會動武的,林媽更加著慌,拼命把我們兩人隔開,他一面喘著氣,一面頭也不回的向外逕自跑下樓去了。

  我不禁嗚咽痛哭起來,眼淚像斷串的珠子,紛紛落下來,再也止不住。林媽不知在勸些什麼,起初我不聽見,後來漸漸的怒火水平下去了,只見她絞了一把熱手巾來勸我擦淚道:「小姐你別和他計較吧,男人都是茅燒火性子,同他們鬥氣是鬥不過的,反而給人家聽見笑話。」我也就委委曲曲的接過手巾揩了臉。吃晚飯的時候他沒有來,我心中又惱又牽掛,自己也就不肯吃飯。看看已是九點三刻了,莫不是他賭氣再不來理我了吧?難道說竟是越想越沒意思索性跳黃浦去了。林媽胡亂吃過飯,進來勸我別惱且用飯,自己保重身子要緊;又說母親知道了不知將要如何傷心呢?說得我不由的又哭起來,無論如何不肯吃飯,只索性脫衣上床睡了。

  獨自蜷臥在床上,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分明聽得弄堂中有腳步聲自遠而近到門前了,卻又走過去,原來是別人家的男人。有一次我真的聽見後門啟鎖聲,心頭跳得利害,趕緊蒙被裝睡,但卻又聽見那人開好門,逕自走向樓下房東太太的房中去了。這樣直等到十一點半敲過,我披衣起來,以為他一定出了亂子了,就自趿著拖鞋,悄悄走下樓去,林媽聽見在後房喊道:「小姐你到廚房裡去做什麼?要東西我給你去拿。」我答道不必,心裡討厭她的容易驚醒。下了樓梯,輕輕的啟開後門,我在夜之街頭站了一歇,寒氣襲人肌膚,電燈光則是暈黃色的。我想這麼晚了該到那裡去找他呢?而且自己又只穿雙拖鞋,還是趕緊回房去吧。回到房中,已經十二時了。

  我從來沒有這樣癡心的等待過人,我狠狠的自己齧著拇指,一面暗罵自己好不識差,少了個男人又有什麼,他不是叫你自己掙飯吃嗎?這種男人還要他作什麼用?當然自己的理智的回答是一萬個不需要他的,但總也不能讓他整夜流浪在外面呀,也許他在跳舞,也許他已遇到了意外。不過在這兩個「也許」之中,我是寧願選擇後者的,因為他假如從此死了,我當永遠懷念著他,永遠向他懺悔,永遠把他當作傳奇的男主角,但假如他竟在外面胡調解悶了,那我可永遠不寬饒他,只要想想同別個女人擁抱著,接吻著,多髒呀,但是瑞仙……瑞仙不會從青島趕回來吧?

  正想間,他來了。他喝得醉醺醺地搖擺著進來,眼露凶光,我又怕又是氣,倒身歪在床上再不理他。他沉重地在桌旁坐下,叫林媽拿臉水來,林媽慌張地單叉著褲子跑出來了,我心中很起反感,但又怕他再動武,便也不敢作聲。他洗過臉,喝兩口茶,然後一支支猛抽起煙來。林媽戰戰兢兢說:「姑爺早些睡吧。」他嗯了一聲,揮手叫林媽退去,我不免有些膽怯起來了。

  他猛然站起身來,在西裝褲袋裡摸出一卷鈔票來向我一丟,說道:「拿去罷!」我不禁大怒想劈面向他丟回去,只是一則怕他又動蠻,二則實在也急待買米。不過話雖如此,卻也不伸手去拾,只是微微油噎著想打動他愛憐之心。

  果然他裝得醉糊塗樣子過來扳我身子,涎臉說了許多廢話,當下也就言歸於好了;不然我的心中終不能釋然,以為我定要賺些錢來給你看看,一則也爭個面子,也用得舒服些。

  不過我在上海可沒有熟人,時常看到新聞報,覺得聘請的廣告很多。我喜出望外的寫了許多自薦信,有的還附作文一篇,小楷樣子等等,結果終如石沉大海,一些消息兒也沒有,害得我茶飯無心等部差,一面還再三嚀囑林媽有信來時莫當著姑爺面前送上來,須得藏在別處等無人時悄悄遞給我,弄得林媽也疑惑不定。其實我是恐怕事不成功給賢知道了難為情,將來總要給他一個冷不防大出意外才好。

  有時候,我想不如找個英國女教師來練習英文會話吧,這樣找起事情來機會比較多些;可是找了幾個都是因為學費太貴,每天小菜線已經怕開口了,那裡還說得出口要學費來?其實賢倒是近來給錢比較多了,自從上次吵嘴後,他顯然努力在張羅錢,那晚上喝醉回來丟給我的鈔票便是他向教書的中學裡預支薪金來的。我很難過,巴不得能幫他賺些錢來貼補家用,而且最好在面子上能夠不讓他知道。

  我為找尋職業而多買了許多報紙,賢很奇怪,難道我在細心研究新聞學了?我也覺得這樣太浪費,因為賢要看報可以上教書的中學裡去看,也可以在讀書的大學校看,本用不著自己購買。後來我也學到了乖,就是同附近一個報販閒談瞎扯幾次,向他借些報看,看完之後,一張不買當然也不好意思,於是就向他仍然買兩本雜誌,在賢吃過晚飯無聊的時候,我就把它拿出來,說這是專為給你解悶買的,他很奇怪,問我可看過不,我回答說因忙著織絨線,不愛看那些,他很喜歡。

  我不知道一般男人都如此呢,還是只有我的賢如此,他似乎很不高興我儼然學者的樣子在家中看報看書。他願意我故作做孩子脾氣,只好玩,愛打扮,好向他撒嬌,而有事時則又須一本正經塔主婦架子,督促傭人清潔居室,買煮小菜,並且替他摘抄筆記,改改考卷之類。他不喜歡我有「大志」,也不願我向上好學,我想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要娶個女學生呢?這大概又是男女心理不同處,男人可以同一個頂庸俗頂下流的女子相處,只要她生得漂亮,學問是無關的。不僅此也,女子的學識若太高了,即使不難看,也反而要使男人敬而遠之。女人則不是如此;至少在我個人說來,我是寧願跟著個有學問有地位的男人,否則無論他得打扮得如何漂亮,假如他竟是個理髮師之類,我是決不會對他發生好感的。而且對於這類油頭粉臉的浮滑傢伙,我委實也看不出他所謂漂亮的地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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