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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來到上海(2)


  我說:「衣服少些我不要緊,但是玩意兒都是我逐日心愛挑買來的,不帶去,你上學校聽課時,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寂寞起來拿什麼來消遣?」賢說:「你要帶也隨你,但是輪船相當擠,在路上遺失弄壞了我不管。」我也生氣道:「誰要你來管?我們到了上海也最好大家各管各,你讀你的書,我去找事情做。」

  我不能忘記我們離開這家裡的一天,母親處雖然隔日去辭過行,但她那天還是趕來了相送。要帶去的物件疊在起坐間,整整齊齊的一大堆,這些東西都是公公同婆婆,賢同我四個人拿進又拿出,費了差不多一個月工夫給整理起來的,現在箱子裡包裹裡究竟有著幾件物事各人自己也著實弄不清楚了。公公說這是不打緊的,只要把牢件數就得,這只輪船的茶房貴生同他最相熟不過,人很規矩,決不會有錯,下午快開船時他會來這裡拿去,到了上海地會給我們送上,只要多給酒資便了。

  婆婆說:「別的我倒沒有什麼不放心,就是懷青年紀輕,初次管家不知來得否,聽說上海雇用人可不比得這裡,容易出亂子。」我母親連忙接口道:「既如此就把林媽給她們帶去吧?我自己另外會找,這人倒還伶俐。」於是臨時決定,母親匆匆上車去把林媽接了來,她也帶了一隻小網籃一隻包裹由婆婆同她講定每月工資四元,在N城是只有二元至三元的。

  那天薇薇打扮得特別漂亮,奶媽牽著在人叢中穿來穿去,我母親看見了就拉著她的手問:「薇薇你跟媽媽到上海去好不?」薇薇一面咂嘴一面搖著頭,兩隻小眼烏珠灼灼的直射著婆婆,婆婆摟她在懷中說:「心肝要跟奶奶哩!」一面禁不住眉開眼笑起來。

  只有杏英始終僵立著,我怕見她的臉。聚首僅僅這幾個鐘頭了,心想也該有些留戀惜別之情吧,但是我一瞧見她的臉色,便不由的只希望貴生茶房早來,自己也可以迅速離開此地了。不過話雖這樣說,現放著公婆母親在這裡,總也不能夠太叫他們寒心吧。動身時,我的母親滿眶是淚,薇薇呆呆望著不知所云,公婆臉上也都呈揪然之色,杏英則似乎感到痛快,也似乎帶些嫉妒,賢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來,我則有些興奮,也有些悵惘,瞧了眼薇薇的小臉,也就隨著賢下船去了。

  輪船上是嘈雜的,但一離開碼頭,也就平靜下去了。賢說:陪你到甲板上去瞧瞧吧,我快樂得直點頭,於是留下林媽看守什物,我與他二個就同去觀海。出了港口,海面驟然顯得寬闊了,遠遠的岸像條青線,海水則是黃蒼蒼的,再駛前去,連線也不見了,一片滔滔,蕩漾著無量海水,把我瞧得悚然起來。我說:「賢呀,假如此刻輪船遇了險,漸漸的沉下去了,我們將怎麼辦呢?」他笑笑道:「你怕嗎?」我偏著頭想了一想,才毅然回答道:「假如有你在一塊,我是不怕死的。」他說:「但是我也不能救你呀!」

  我也知道他沒有辦法,但覺得兩個人死在一塊比一個人孤零零死去的好。漸漸地,天黑起來了,海上涼風吹得人暢快,賢說:「你要進去加穿件衣服吧?」我搖搖頭,只默默瞧著這無量的海水漸漸黑沉沉起來,愈顯得深,愈顯得廣,仿佛全世界都遭了洪水之災,只有我們兩個在救生船上。我說:「賢,你到了上海可不要拋棄我呀?」他凝視著我不作聲,眼光似乎在禁止我別胡思亂想。

  但我又怎不能胡思亂想呢?拋別了親生女兒,拋別了娘,拋別了一切心愛的物件,跟著一個生疏的丈夫到上海來,前途真是茫茫然的。海面是這樣的寬,海風是這樣的涼,整個世界都黑沉沉地,我覺得腳下松松的,人像浮著,又仿佛在飄,心裡老害怕。

  假如他不大關心我……

  假如他只關心著瑞仙……

  假如他有了什麼意外……

  這可怎麼辦呢?我真急了。原來我在N城時先是有母親照顧著,後來有公婆照顧著,她們雖然不能萬事盡如我意,但是總還可以給我依賴,使我信任。現在呢?賢的性情我不知道,雖說我們結婚已兩年了,而且已經養了薇薇,但是我總不能十分信任他。雖然在事實上也許不得不依賴他。那末我找誰去呢,在大海茫茫之中,我只能想到此刻獨守在艙中的林媽。

  於是我輕輕拉住賢的陰涼的手指說:「回到艙裡去瞧瞧林媽吧,我們也該早些睡,明天就要到上海了。」

  「真個就要到上海了呀!」他低低說了一聲,似乎別有會心似的,我不知道他究竟又在想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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