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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脫籠的鳥(2)


  但是母親的盛意不可辜負,我只得勉強一口口吞下去,直到肚子裡面要嘔吐了為止。母親很疑心這些東西還不夠好吃,但是我對於她的太多殷勤,實在有些不耐煩了,有時也很想到各人家去走走,但早晨起來梳洗完畢,太陽已直曬下來了,持傘遮陽不方便,長曬著使皮膚變成黑色總也不大願意,而且動不動出汗沾衣,一件漂亮的長衫只能穿一二次便要洗了,洗過便沒有原來的好。而且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就是現在我到別人家去,人家都是以成人之禮待我了,捧茶捧煙十分客氣,我去時得帶些禮物,出來時又須賞錢給傭人,若遇見某種小孩,還須給以糖果錢之類,這筆開銷卻也不在少數。

  我在家中公婆沒有零用錢給我,不過現成茶飯,衣服鞋襪俱全,一切都用不著添購,只逢節賞賜老黃媽奶媽一二元錢便了,這錢是我在C大讀書時用剩下來的。在培才拿來的錢每月竟是用去無剩,這次回母家又給了林媽及徐家傭人共三塊錢,剩下的就不過十元錢了。有時出去坐車子又須地角錢,有出無進,看看著實有些為難。不知怎的,我現在竟不敢開口向母親要錢了;偶而有一次母親問起我零用錢夠不夠時,我心慌極了,很想實說,結果仍是紅起臉來低嚅道:「還……還有著呢,教書賺來的錢。」母親也就信以為真,不再提起了。我又怎麼可以告訴她這筆錢已是全買了東西孝敬公婆與杏英了呢,因為我就從來沒有餘力可以買東西向她承歡過呀!

  做人真是悲哀的,姑娘出了閣,連同娘都生疏了。也許母親也是各人自知其苦吧?穀價不值錢,開銷又大,她一個女人家,沒有了丈夫又有誰來給地賺錢?想到這裡,我真覺很慚愧萬分,枉讀了這許多年書,不但不能夠經濟獨立,連跟母親買根拐杖兒也自不能。——不,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大概還是因為母親不在乎,而公婆杏英卻非先行敷衍不可,我這沒良心的儒怯的女兒。

  但是母親卻決不前這樣想,她只覺得把我嫁得太早了,沒吃足娘家東西,恨不得要在這幾十天內把我填個足才好。我說吃不下了,母親滴淚道:「兒呀,別同娘彆扭吧,你是再住不到幾時啦!」

  時間越匆匆,便越應該好好兒談談,然而天曉得,我同母親党已是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假如我說在夫家如何如何快樂;說得不像她不相信,說得太像了,她又不免有些難受;假如我說他們全家都如何對我漠然不關心把,那是她聽了更要放心不下,卻又不得不放我歸去,從此永遠要牽腸掛肚哩。

  我真不知該如何同她講才好,日裡頭理智清楚的時候,我總是說公婆明諒啦,丈夫也不壞,小姑頗識大體啦,諸如此類的話;到了晚上,一燈款然與母親相對,總覺得不由得不悲苦從中來,只想倒在她懷中痛哭一場,告訴她我是如何委曲著,委曲著呀!但是我很節制自己,只說一點點,絲毫沒有談到事實上去,但是母親已經深自察言觀色,知道我要說的不是好話了,就使顏色止住我的開口,恐怕給後房林媽聽了去到各處說笑話了。「到底還是體面要緊哩!」我暗暗地恨著她,因此當她在日間無人窺聽時詢問我起來,我卻一臉嚴肅的不承認了,她不會瞭解我,就瞭解我又有什麼用呀?

  而且她也似乎並不很想瞭解我,她只忙著做吃食填飽我肚子,很不得一下子能把我塞死在家裡,這才安心。她也不肉痛把黃金屑似的穀子一擔擔賤賣來的錢去換油膩甜透的東西,吃了只使人脹悶,有時還作酸。有時候東西吃不完,她恐怕過夜使壞了。忙著遣林媽送過去給徐太太吃,鳳珠小姐吃,卻不提起徐秀才,不知道她是勢利抑或避嫌疑?我心裡想:徐家母女倆是再也庸俗不過的庸俗人了,一些可愛之處都沒有,幹嗎要把自己辛苦做好的東西給他們吃?就是你捨得,我還捨不得見。因此當她第二次做好新鮮吃食送到我跟前時,我就賭氣轉過臉去道:「我一些也不想吃,你都拿去叫林媽送給徐家母女吧!」我的母親委曲地望著我,她不懂徐家母女究竟得罪過了我什麼,她只提心吊膽地恐防我再說,會給林媽聽了去搬弄是非。

  可憐又可恨的母親呀!你何不省些氣力,在簾下躺躺乘乘涼呢?何必在大熱天氣裡忙這樣,忙那樣的,惹得人心頭也煩起來了。假如你不把這些錢花在我身上不放心,何不就爽爽快快給我錢,也讓我像出籠鳥兒般,在夜天空上被樣盤桓見時呀。但最你固執你自己的主見,徒然惱著你心愛的孩子,卻讓不相干人實沾到好處。林媽跟著你為了我忙這些天,我總不能不多給她幾個錢呀。

  想到了錢不夠,我更滿心不快活起來了。五姑母早上來,意思不是說母親為我花了這麼多錢,我似乎稍欠盡孝思嗎?呸!錢是我母親的,她願意不願意為我花又幹你們親戚屁事?好像一個沒出嫁的女兒可以自由使用家裡錢,出了嫁,使用起來便要看合禮不合禮了。譬如說:辦嫁妝是應該的,此外母親再要給我幾匹布就得偷偷地了。四杠鋪陳二十四條被,十六對枕頭,假如母親陪不起,她們親戚情願借;但是以後母親若要再送我枕頭或被的話,就得瞞著她們;再不然,先向她們解釋理由。東西還是母親的東西呀,但是女兒已經不全屬￿她了,她得替女兒裝體面,女兒也得替她裝——不是女兒自己管她裝,而是女兒的婆家,也不一定直接與女婿有關的。

  我不得不感謝我的公婆,她總算沒削我面子。也不曾使我母親在眾人前丟臉。我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她可以自己節省吃苦,但卻不肯讓人家道聲不是哪,當然我要體會她的苦心,我得對她略盡孝思,即使我在最最沒錢的時候。我是母親的女兒,寧可委曲自己,不應該委曲了我母親;即使委曲我母親不妨,也要在沒人的跟前,我不能讓她給五姑母,徐太太,以及一切一切的親戚鄰舍笑話呀。我要錢!我的錢不是為她花的,而是為她而花給我們的親戚鄰舍看的。

  於是我想過又想,那裡可以去找一筆錢呢?出賣自己的勞力吧?沒人要,倒還是東西值錢。但是我的東西有什麼呢?這家裡有的是書,是我從前在學校裡讀過的;有的是小玩意,是我從前在店鋪裡精心選擇來的;有的是舊鞋舊妹之類,都是我從前吃喜酒拜生日穿著出風頭過的;下而至於我的各種各式孩子的玩具,都是我從小玩下來的;有著許多許多的紀念意義,然而現在我出嫁了,這些東西沒有資格列入嫁妝項下,它們不能跟隨著我過去,這就完了,永遠不會再是我的了。雖然我也知道母親留著它們沒有用處,而且決不吝惜全送給我,假如我開口,她是心甘情願的全讓我拿走的,只要沒有人看見,而且以後也沒有人會記住面問起。

  但是我不能夠,她們的心眼兒多狹小呀,記性多牢,她們會背地譏笑我母親說:「怎麼她家大小姐還說婆家好好的,連這些破爛剩下來的東西都要拿去?」我將如何替我母親洗刷去這污辱,就再捧回來也不成了呀。因此這些寶貝東西現在都遺留在母親那邊,母親失去了女兒,只能不時撫摩著這些東西灑淚,衣服捨不得拆掉當裡子,寧可年年曬;書雖沒有用,但總是女兒念過的,收起來尚且捨不得,更何況說賣呢?

  沉吟了幾次,我終於盛裝拎起皮筐子出外看朋友去了,回來時,我替母親買了些東西,不是吃的,而是耐久不壞的,可以讓她隨時留著告訴給親戚鄰居聽,讓她們知道女兒這番回家著實盡過些孝思了,她的穀子賣掉得不冤枉;某家某家的小姐那兒及得上我呢?於是她們都嫉妒地聽著,心裡不相信,巴不得找出些不合處來戳穿她,然而找不到,東西真是我買來的,林媽是證人。五姑母似乎很失望,徐太太則是擔心,愁的鳳珠將來不知道會不會不及我。

  終於當天晚上婆婆家差人來說,後天少爺要回來了,明天當來接新少奶奶回去。我的母親紅著眼圈沒話說,她到那邊去接我是用請示式的,問婆婆可不可以放我回來;而那邊向她來說則是通知式的,說要回去便要回去,總不成留下女兒過一輩子,總是人家人呀!當晚母親吃不下飯,她不再忙著做吃食了,只強裝著笑容替我整東西,因為我自己不好意思怪熱心似的收拾起來要想回夫家。

  我拉住她的手說:「媽媽你別太累吧?急什麼?」她說東西點齊頂要緊,否則偶然少了件什麼,給你婆婆發現出來,她嘴裡不說,心裡總猜是通到娘家去了,還要怪你有二心呢。我默默不答,趕緊放了她的手,自己坐到燈暗處去,她也猛然覺察到了,問道:「你的一隻紅玫瑰寶石戒呢?」我的頭直低下去。

  我的寶石戒已經賣掉了,孝思便是從這上面來的,但是我怎能說出口,良久良久,急中生智,想出一句很大方很漂亮的措辭來回答道:「那天看朋友去在路上不小心,掉了。」

  她似乎很惋惜,但是卻也不十分著急,仿佛是胸有成竹似的。一面整理我的提篋,一面輕輕向我歎息道:「這也怪不得你,才只二十歲呢,終究是一個孩子……」

  我心裡很難過,也很慚愧,又有些著急,明天婆婆不要以為我母親收了贓吧?東西原是我母親的,她給了我做嫁妝,便由得人家管束了。我不知這一夜裡我母親是如何過的,我只黯然了一會,也就睡著了。次日婆家差人來接時,母親已買好一大堆包頭糕餅水果之類,讓我去還禮,看上去好像比我前次帶來的更多。

  林媽拎著這些東西先堆到車上去了,母親拉我在後房面對面站定,眼中噙著淚,但卻不肯去揩,恐怕給我注意到了。其實揩也揩不盡的,她的淚也許滿肚皮都是,一直往上湧,連喉嚨都塞住了,只使勁拉起我的手把一塊硬的涼的東西按在我掌中,一面嗚咽道:「有一對……值只是……這我預備歸西時戴……戴了去的……」我不忍再睹,她又把我推出去了,我只緊緊捏住那東西。上車的時候,我給了林媽十塊錢,林媽笑得合不攏嘴來,想繃臉裝出惜別之狀,卻是不能夠;我母親則是只想裝出坦然很放心的樣子,別的倒還像,就是眼淚撐不住紛紛墮下來。我也想哭,但不知怎的卻哭不出,賢明天就要回家了。直到車子去遠後想到自己手中還提著塊硬的——但是已經不驚了的東西,才定睛看時,原來卻是只與先前一模一樣的,我母親本來預備她自己戴著入殮用的紅玫瑰寶石戒,我的淚淌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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