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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小學教員(2)


  「不,倒是學校向她們租的二間半房子,而且租錢付不出,所以只得到處由她們鬧去。你到這兒來以前的那位洪先生,就是給她們吵不過才憤而離開的。」她告訴我。

  我默然無語,既來之,則安之,總不成才進校門就說不要教書了,再回家當少奶奶去給杏英笑話?任何苦難且自咬牙忍受一下吧,做人就是爭一口氣。我不爭氣,將來下半輩子就要更加苦了。

  陳先生叫我教高小一二年級學生,教室在樓上,她自己則就在下面教室裡,高一高二合起來只有十八九個學生,有幾個女的。年紀看上去已同我差不多大了。樓下的教室,包括初小一二三四各級,其中一年級還有春季秋季之分,陳先生在上國文課的時候,一會兒「花,花開。」一忽兒,「司馬光少年的時候……」忙個不了,嘴巴一刻不得停。我站在樓上,因為人數少,學生的年齡也大了些,因此比較清靜。我教書教得很快,講完了,便叫他們自己看遍不懂問,一面側耳靜聽樓下可有什麼響動。

  陳先生對我說:大家也得換換新鮮,上常識課時,她教樓上我教樓下如何?我點點頭,心裡憂慮著自己根本沒有多少常識,又該叫我如何教法?

  我教常識,一樣也同國文教法,先自讀給他們聽,再教他們如何寫法,之後,便完了。次序方面是先低級後高級,從春一起,而秋一,而二年級,而三年級,而至於四年級。我與他們約定,當我在教別年級的時候,未教到諸級須先自己看一遍,不懂之處,等教到時再提出來問;但是他們總不肯照我吩咐,吵吵嚷嚷,混亂極了。

  我真怕見這一張張滾圓的,白胖胖的臉孔!有時候墨筆幹了,他們就把它含在嘴裡嚼,弄得嘴角都像畫上鬍鬚,勸之不聽,呵斥亦無效。當你講書的時候,他不肯聽,盡向你呆笑;等會兒問著他,卻又莫名其妙,或回答得笑痛人肚子。有時候嘻嘻哈哈的聲音大了,就會出來個蓬頭髮抱著拖鼻涕孩子的婦人站在教室窗外聽,一面沙著喉嚨喊道:「先生你瞧胡令弟哪,在挖屁股眼了,等會子這雙手還好寫字抄書嗎?」

  告訴先生,有些事真教先生也無可奈何。譬如說張吉人蓋了趙秋英哩,林廣生說陸雨全的爸爸是木匠哩,曹寶珍借了她表妹的石筆頭不還哩,或者竟是胡令弟或別的小朋友閑著無事又在自己挖屁股眼哩,真是說不勝說,聽不勝聽。其間的笑話當然很多,但是我卻從不曾覺得它可笑,雞零狗碎的麻煩真比痛苦憂愁還不如,它把人的粉紅喬其紗似的心幕給重重壓住了,層層揚上灰塵,撲也撲不掉,挖又挖不出,樣子像是牢牢的粘住嵌在裡面了。沉重的心啊!我只覺得鬱鬱地,透不過氣來,兩眼望著天。

  望著天,我其實也沒有什麼想頭,飛又飛不上去。住在地球上,活在人世間,我似乎並沒有十分合式的去處。也許世界是狹隘的,擠得緊,恨不得擠出我才可以甘休——這個世界上恰恰就像是多了我一個人似的,譬如說吧,賢與瑞仙本來相處得正好,我來了,便成為多餘。公婆杏英等同住在一塊也該是很安靜的吧,有了我,就有人不肯放鬆。薇薇有奶媽撫養著,有她的祖父祖母照顧著,也是用不到我的;甚至於其民吧,他愛讀書,他愛工作,假如再愛了我,也就增加麻煩了。

  我將到何處去呢?每天早晨八時起,自然是來學校裡教書囉,但是家中的人大都未起床,我也不好意思定要催著黃大媽先給我稀飯吃,像煞有介事的教書了,人家又不希罕你這二十元一月的薪金,若說路上買些吃吃吧,又怕撞著學生不好看,只得苦餓著肚子一步步挨過教室裡。一課國文,一課英文,一課算術,一課常識,煩得我心裡頭只想尋死。

  下課來小學生不肯安靜,有時候丟物到人家的天水缸裡啦,推了下人家的拖鼻涕兒子啦,說了句不大好的話啦,於是這些被侵犯的潑婦就在外面罵了起來,自然是怪響怪刺耳的,不由得你不聽哩,她們罵:「這種先生都瞎了眼睛嗎?也不看見這批小猢猻,搗他娘的渾亂!等會子孫校長來了我准告訴他去,倒底男人家明理,呸!看敲碎你們的飯碗,有本領的也不會到這種學校裡來……」

  越罵越有精神,我聽得呆了。陳先生只想沖出辦公室去和她們拼命,看我不會相幫,只得找了幾個大些學生來叫他們去干涉,尤其是樓上教室裡的同我差不多年紀的兩個女學生,她們倒說得利落乾脆,把幾個潑婦的罵聲壓下去了。

  下午總是勞作音樂,高小初小同在一個教室裡上課,我與陳兩人也分工合作起來,即是一個教,一個管。我對她說:「我情願管。」因為我雖然不擅長音樂,但是C大的音樂系同學要好的很多,鋼琴梵亞鈴聲音聽得慣了,實在不能夠手按小風琴逼尖喉嚨唱漁光曲,大路歌,或小小白兔子之類。陳倒是個熱心快樂的女郎,她唱得很興奮,一遍又一遍,小學生們跟著哼;這是一天內秩序最好的刹那,用不著我管,可以靜靜站在教室窗口看陰沉的天。

  天是陰沉的,我的心裡更陰沉。好容易進出這個磨難人的學校,又該回到沒情愛的家中去了。走進家門,我馬上裝出歡愉欣慰的神情,因為我要對杏英表示:這是高尚的,有意義的,受人尊敬的工作,她不能做,我做了,而且得到美滿與快樂。

  當我第一月薪金拿來時,我很想買一些東西給薇薇,但是不能夠。統共只有二十塊錢哪,給公公買一打紗襪,婆婆一套衣料,杏英四塊綢帕,兩盒粉,連黃大媽奶媽都有,自己的女兒便只好從略了。假如我買了件玩的給薇薇,買得好一些,公婆便會說是白糟蹋了,杏英也許會撇撇嘴道:白糟蹋才是人家心甘情願的呢,送給我們東西,只好算是敷衍。於是我就犧牲薇薇,沒有她的,人家就覺得我深明大義了,大義滅親!

  公婆倒還喜歡我,杏英心裡更難過。她幾次告訴她父母,聽說培才的孫校長很漂亮呢;她父母雖不言語,心裡卻也有些咕啜。

  春假過了,我們校裡又鬧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原因是陳小姐有一次打了某學生幾下手心,打得重了些,他的母親便來咆哮了。她口口聲聲說要拖著陳先生上街告訴警察去,陳先生哭得淚人兒似的,決意辭職不幹下去了;孫校長一時找不到適當的人,只得親自到校來代課,校中只剩我同他兩個,於是杏英得知了又有得話說。

  有一天,婆婆對我說,天氣熱了,你還是請假幾時吧,不穿了的衣裳也得曬曬。還有薇薇的許多衣帽鞋襪呢,收拾起來可真麻煩,而我終於在太陽底下中暑生病了。

  三月余的小學教員生活,于此就告個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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