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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養一個女兒(2)


  慢慢的,肚子真的痛起來了,可是不利害。醫生用手試了試,說,還早呢,起碼還要七八個鐘頭,我真想哭了。我說:醫生,可否請你動手術呀?醫生搖搖頭,自去整理帶來的皮包,從皮包裹拿出許多亮晶晶的鋼制的東西,也許鍍著鎳,我是完了。

  肚子痛得利害起來,一陣過後,痛即停止,不一會,卻又痛起來了。後來痛的時候多,停的時候少,而且痛得更利害了,幾乎不能忍受,咬緊牙,扳住床杆,才得苦挨過去。西醫說:屁股不要動;但是我實在覺得非動不可,而且想撒尿,又想大便了。

  西醫說:「你要大便,就遺在床上吧!」我搖頭不願,卻也坐不起來,只是扳住床杆進陣,不,似乎在拼命。

  賢站在床邊,愁眉苦臉地。我忽然起了憐惜之心,垂淚向他說:「請你快去睡吧,我沒有什麼。」他搖手止住我說話,似乎怕我吃力。

  婆婆站在較遠處,擔心卻又焦急地問西醫:「快了吧!」西醫搖頭說:「子宮開口還不大。」

  但是我實在痛得不能忍受了,想要死,還是快死了吧!望一眼新房裡什物,簇新的,亮得耀眼的,許多許多東西,什麼都不屬￿我了!我的媽媽,半年多不見了,以後也許見不到了吧。「媽媽!」我不禁大哭起來,進陣又來了,西醫說:「孩子見頂了呢。」但是我息下來,孩頭又進去了。

  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進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在我已有些迷惘,連恐懼悲哀的心思都沒有了,只覺得周身作不得主,不知如何是好。痛不像痛,想大便又不能大便,像有一塊很大很大的東西,堵在後面,用力進,只是進不出來。白布單早已揭去了,下身赤露著,不覺得冷,更不覺得羞恥。

  我對賢說:「你去睡吧!」

  賢說:「我要陪著你!」

  我說:「假如我死了!」

  他回答:「我一定畢生不娶!」

  畢生不娶,我心裡想,恐怕瑞仙也容不得你吧!該是我倒黴,痛苦是我的,快樂幸福都要歸地去承受了。

  結婚究竟有什麼好處呢?只要肚子痛過一次,從此就會一世也不要理男人了。

  可恨的孩子!可咒詛的生育!假如這個叫做什麼德的出來了,我一定不理他,讓他活活的餓死!

  痛呀,痛呀,痛得好難忍受;起初是哭嚷,後來聲音低啞了,後來只透不過氣來,後來連力氣也微弱了,醫生說:「剪吧!」跑的一陣冷,裂開了似的,很大很大的東西出來些,再進陣氣,使滑出來了,接著是哇哇的嬰兒哭聲。

  我的眼睛緊閉著,下面似乎還有什麼東西未收拾乾淨,熱的血液又湧出去了。我想,不要流到孩子的眼睛裡去吧,於是有氣沒力的低喚道:「醫生……,請你當心……當心孩子呀!」醫生更不答話,只把我的腹部用力抓了幾抓,胞胎就下來了。

  像解脫了大難似的,我的心中充滿了安慰。我只覺得整個宇宙是澄清了,母親公婆,請你們恕我已往的不孝,賢呀,請你原諒我過去的不是處;甚至於杏英,甚至於瑞仙,我都要請你們寬恕我,我再也不同你們一樣的小心眼兒了。

  我已有了孩子,我已有了最可寶貴的孩子呀!

  有了孩子,無論是誰都要好好的做人,因為天下的母親是最善良的。做了母親,善良便不難,她的心裡再純潔也沒有,只有一個孩子,其他什麼也不要了,我再不敢想什麼櫻桃什麼……

  哇啦,哇啦,我的孩子哭得好聽呀,聲音多宏亮!我雖沒有看見過他——電光照耀得使我不能睜眼……一旦是我相信他是健康的,美麗的,聰明的。他的名字便叫什麼德都好,就是頂俗頂粗頂蠢的字眼,做了我的孩子的名字,念起來也就頂悅耳了,頂可愛了。跳躍呀,我的心在跳躍著,我的腳也幾乎要跳起來了,但是醫生按住我說不許動,他替我縫口,一針一針,痛徹心肝,但是我不嚷了,我只迸住氣息在聽,起初是哇哇哭聲,哭聲中又夾著黃大媽聲音問:「老爺說的究竟是官官呢?還是小姑娘?」

  西醫似乎在忙著不留心似的,半晌,這才毫不經意地回答她道:「是女的!」

  頓時全室中靜了下來,孩子也似乎哭得不起勁了,我心中只覺得一陣空虛,不敢睜眼,估價慚愧著做了件錯事似的在偷聽旁人意見,有一個門口女人聲音說:「也好,先開花,後結子!」

  另一個聲音道:「明年准養個小弟弟。」

  婆婆似乎咳嗽了一聲,沒說話。

  杏英沖進來站在我床前向西醫道:「可以給我瞧瞧吧,原來是女的,何不換個男孩?」

  我躺在床上聽著聽著覺得心酸。痛苦換來的結果,自己幾月來心血培養起來的傑作,竟給人家糟蹋到如此地步!她的祖父也許現在歎氣了吧?也許以為她的名字是什麼德也不配用,只會叫做招弟也罷,領弟也罷,只要圖個吉利便完事了。甚至於連忙碌了大半夜的西醫也像做了多餘的事情似的,誰都不需要他,認為他多事,也有些惹厭,何必來揭幕呢?揭出這一幕不愉快的無聊角色!

  「青妹,請你好好的將息一下吧!」賢湊近我耳邊說。婆婆也敷衍一聲:「你再睡一會兒。」便出去了,賢及杏英是她叫去的,西醫自己回醫院去,黃大媽下廚房燒糖面給我吃,床上睡著我與嬰兒兩個,她在我旁邊,我可以瞧得清楚,摸得出她的小臉:紅紅的,嫩得很,寬鬆的皮,頭髮烏黑而濕,眼睛微微睜開來,她在看些什麼呢?什麼人都不要她看,悄悄地溜跑了,房中只剩下她同媽媽!

  我的女孩,我愛她,只要有她在我的身旁,我便什麼都可以忍受,什麼都可以不管,就是全世界人類都予我以白眼,我也能夠獨自對著她微笑!

  無上的快樂使我忘記了一切痛苦與不寧,我覺得我的女孩像一朵嬌紅的薔薇,我就替她取乳名叫做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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