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四、愛的饑渴(2)


  於是我把一封封英文長信都退了回去,法文詩啦之類也撕掉,我的心中時時有著孤燈綠影之感。而且,我還有一種奇怪脾氣,就是喜歡求愛而不喜歡被求,不幸我是女人,習慣使我矜持著,畢生不敢啟齒向人求,同時又不能絕對避免被求的麻煩,這可真使人悶煞惱煞呀。

  棲霞山的紅葉,飛滿地上,終於成了泥土養料的一部分;後湖的水也凍了,荷葉斷梗都模在岸畔,沒有遊艇載著多情的人兒來憑弔,我的心裡依舊在懷春,但是天氣是寒冷了,身上總不能軟綿綿,軟烘烘地,沒奈何,只得借圖書館裡的爐火,來溫暖我執筆抄摘記準備大考的僵手。

  圖書館裡人並不多,天氣雖寒冷,他們也許可以到電影院,跳舞場裡去取暖。坐在我對面的常常是這個人,黑皮鞋,灰呢袍子,戴著一副白金邊近視眼鏡,態度和藹卻又相當莊重似的。後來見的次數多了,大家似笑非笑,用以代替招呼。他看的是厚厚洋裝書,還有幾何畫,似乎是關於工程方面的書籍。

  有一次我走出圖書館時,他也出來了。照例似笑非笑的算作招呼,他突然問:「你到哪兒去?」

  「宿舍裡。」我低低回答。

  「你是哪一系同學?」他又問,態度很自然。

  「西洋文學系。」我說了,不知怎的,反而有些局促樣子。

  「貴姓?」

  「蘇。」

  於是似笑非笑的算是道聲再會,大家便分開了。回到宿舍裡,我竟忘卻寒冷,打開後窗面北而立,讓北風狂吼著沖面而來,但我毫無畏懼地迎受著它的襲擊,襲擊猛烈時,我的眼睛已經被抄彈射中了,還抵死不肯閉,閃閃射出快樂的光輝來:北面有一所簇新高大的洋房,那正是工程館呀!

  人家都吃過晚飯了,我還站立著。那時候如我肯關上後窗,回頭一看,宿舍的大門口就已經熱鬧著,一個個披著厚重的冬大衣,把頭緒在大衣皮領裡的少爺們都沖進會客室裡去了。一會兒門房也縮著頭,但沒有大衣,頭卻縮不進棉袍的領裡,只得用兩手捧著,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喊:「某小姐,有客!」

  喊過一聲,便不管某小姐聽見不聽見,逕自捧著臉兒向後轉,回到門房裡屁股沒坐定,卻又不得不愁眉苦臉的被逼出來,喊另一個小姐了。我想,做門房的只要不在冬天裡患著重傷風才怪。想猶未畢,果然聽見樓下有一個沙喉嚨帶著鼻音,像正患著重傷風似的茶房在喊了:「蘇小姐,有客!」

  他竟沒有在半途上喊一聲就算,怪!

  更可怪的,是他在喊過一聲之後,還打著噴嚏上樓來了,手裡擎著一張名片。我一跳跳到他的面前,劈手就把名片搶過來瞧,潔白而堅挺的紙頭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三個長仿宋體大字:「應其民」。

  於是我急得在房中團團轉:出去呢?不出去呢?換衣服呢?還是不換?

  門房可是怪到極點,這時還不回去,只捧住臉孔,露出兩隻烏溜溜的眼睛朝我瞧。我覺得自己倏地就臉熱起來,趕緊也用雙手捧住面孔,逃進門房似的跑出寢室,卻又逃避寒冷似的跑進會客室裡,他,那個穿黑皮鞋,灰呢袍子,戴著白金邊近視眼鏡的人就在眾人中間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地招呼我:

  「蘇小姐……」

  「不敢。是應……誼先生吧!」我說話聲音很急促,兩手放下來,臉上表情則大概也是似笑非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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