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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風流寡婦(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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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陪著我,無事便談談上海大學裡情形。那時他正在上海大學念書,離他的外婆家裡不遠。 「你到外婆家裡去,常常碰著瑞仙吧!」我把眼睛睜大了,急切地問。 他點點頭,瞧我一眼,又搖搖頭。 漸漸的,我也知道瑞仙的簡單歷史了。她的娘家姓白,嫁到盧家,給賢的外婆做長孫媳婦,還不到兩年,她的丈夫便害疹疾而死亡了。「所以在我們結婚那天,外婆不許她進房呢。」賢說了又向我解釋。 我點點頭,大家沒有話說,靜默了一會,我便朦朧入睡了。 等我一覺醒來的時候,只見床沿上坐的是王媽,賢卻不在房內。我又想問她,又不好意思,只得忍住了。後來次數一多,我便覺得詫異起來,於是故意裝睡,瞧他怎樣。他見我睡了,果然輕輕喊幾聲「青妹」,我不應,他便悄悄地溜出房門。一會兒,王媽就躡手躡腳的走進來了。 我閉著眼睛靜聽,屋子很大,全都靜悄悄地。忽然,對面書房間裡似乎有男女二人低低合唱著歌,女的聲音像瑞仙,男的當然是崇賢,他們唱的是《風流寡婦》。 我張開眼睛猝然問:「王媽,盧家少奶奶沒回去吧?」 王媽說:「是的,她跟老太太兩個還留在這裡,因為再半個月便是這裡太太的生日了,她們要等過這天才回去。也許,」王媽笑著對我瞧瞧:「那時候你少奶奶大好了,少爺也跟她們一齊動身回上海去念書呢。」 「那時候我也許就死了呢——王媽,你去休息休息吧,這裡用不著你侍候。」我說完了就閉上眼睛;王媽出去後,我的心裡更空洞起來,愛與恨,妒忌與氣惱,統統消失了,我只靜靜地聽她們合唱《風流寡婦》。 從此我的病一天天好起來了,但是我仍舊裝著,不肯起床。賢每次坐在床沿上,我總是對他說道:「出去玩玩吧,你累夠了。」他笑著搖頭,說是願意陪我,但臉上卻又不免訕訕的。我也不去管他,只自閉目裝出睡覺的樣子。 在夜裡,我堅持不肯同他並頭睡,說是怕病菌傳染給他。他也不勉強,而且每次在腳後睡下的時候,總是靜靜的,連動都不動一下。「他並不需要我哩!」我心中想,眼望著淡綠色帳頂。「他的心目中原來只有一個瑞仙呀!」我覺得自己仿佛身在茫茫無邊的大海中央,漂流著,一些沒有歸宿的地方。 也許他們倆要好早在我們結婚之前吧!是她在事實上占在了我的丈夫呢?還是我在名義上攫取了她的情人? 但是愛情是奉獻,決不是占奪或攫取呀,我要回南京去!我要回到上大去!於是我決定等過這次婆婆的的生日,便要動身了。 婆婆的生日在十一月三日,那天清晨,我很早便下床打扮起來。我穿的是紫紅薄呢夾旗袍,紫紅呢制高跟鞋,在長的燙髮上面,打著個紫紅呢帶的小蝴蝶結兒。於是我薄薄的敷上層雪花膏,廿多天臥在床上藏得我皮膚也白晰了,淡淡塗些胭脂口紅便得。我是美麗的嗎?當然不,但是我總年青呀! 捧著茶,我走到公婆房間裡,瑞仙已先坐在那邊了。她的臉孔撲得太白,嘴唇塗得太紅,眉毛畫得太濃,太細,太長,我覺得她一些都沒有自然之美。但是我卻不能不承認她的人工之美呀,窄窄的黑綢旗袍,配著大紅裡子,穿在她的苗條身子上面,我真想不出有「太」什麼不好的字眼可批評;若是一定要批評的話,那只有說她是「太好看」了。 晚上,大廳中張著壽宴,一家人團團圍坐著。上首是盧老太太,我的公婆分坐在兩旁,瑞仙的位子在我婆婆旁邊,我與賢兩個則並坐在下面斟酒。賢的樣子似乎很快活,他一面替眾人斟酒,一面勸我也喝,他說:「多吃一些吧,你到這裡以後,一直病著,還沒有好好的吃過什麼東西呢!」 我暗中想:「好吧,我明天動身赴校以後,恐怕此生再也不會回來了,今夜就算是你們替我餞行。」想著,酒便一杯杯灌下去。 酒是什麼滋味的,我不知道;人們怎樣在看著我,我也不知道了。我只覺得眼前模糊得很,心中模糊得很,似乎胸口在卜蔔跳,似乎身子架著一片落葉在大海中飄蕩著。海面起波濤,澎湃著,一會兒洶湧起來了。海風怒吼著,我只覺得整個宇宙在動搖,周身痛楚得很。慢慢的,慢慢的,波濤靜止下來,周圍悄無聲息,我覺得自己軀殼給摧殘了,剩下一領空空洞洞的心,沒處安放。 我不禁流下淚來,但馬上有人給我拭幹了,我詫異地睜開眼睛仔細瞧;那是賢,正與我並頭睡著,在一個枕頭上。 第二夜,我們便上了輪船,與我同行的除賢外尚有盧老太太同瑞仙二個,但是她們都是到上海,不去南京。 第三夜,賢送我上火車了;瑞仙一定要與他同送,我也欣然答應下來。車行時,午夜的風,吹得人驚魆魆地。賢拉著我的手,悄聲說:「保重身體呀!」我點點頭,但馬上抽出手來,用指尖將瑞仙的手一拉,務必使她觸不著我的結婚戒子,於是低低向她說道:「請你原諒我吧,好嫂子!」 火車開動了,我獨自伏在窗口上,癡癡盡向他們站的地方瞧:在深夜裡,微弱的燈下,他們還似乎站著沒有動,讓兩條長長處的影子並臥在地上。漸漸的,車開遠了,影子看不見了,我倏地伸出剛才與他們握過的手,將結婚戒子用力捋下,覷人不注意便塞在皮箱底裡。 「是深秋了呀!」我輕輕籲了一口氣,在二等車上迷糊打起瞌睡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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