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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舊合璧的婚禮(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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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慢慢地,隨著音樂的拍子,一步一挨,我挨到了禮堂中間站定了,須使我奇怪的是,前面沒有一個興奮地,帶蓋地等候著我的新郎,倒反而是我站定了在等候著他,讓眾人品頭評足的說個高興。後來客人中居然了有人查問新郎究竟躲到那兒去了,我這才知道我的新郎原來不按新式規矩先我而入席,卻是遵循從前舊式結婚的習俗,預先躲藏好了,表示不願拜堂,要人家把他找著了硬拖出來,這才無可奈何地勉強成禮。這規矩雖不是他自己首創,但不知怎的,我對於這點意外感到非常不快。 等了許久許久,我的新郎總算在眾人拍手聲中越趄著出來了,在我的右分站定,便聽得一個女人聲音在悄聲喚著他:「跟你講過多躲一回,怎麼這時就跑出來?」我不禁偷眼向右面腳下望過去,只見貼近新郎腳旁的是一雙銀色高跟皮鞋,銀色長旗袍下擺,再望上去,越過銀色的雙峰,在尖尖的下巴上面,玲瓏地,端正地,安放著一隻怪嬌豔的紅菱似的嘴巴,上唇微微翕動著,露出兩三粒玉塊般的門齒。我不敢再往上看,因為我怕接觸她的眼光。 婚禮在進行了,新郎新婦相對立,三鞠躬,我微微戰慄著,生怕失儀。許多來賓都不按座位,紛紛圍上來看,主婚人,介紹人都給擠到旁邊去了,霸佔在女方主婚人席上的是一個粗黃頭髮,高顴骨,歪頭頸的姑娘,她正咧開嘴向新郎笑,一面喊哥哥,一面扮著鬼臉,顯得她的尊容更加醜陋了,我不禁暗暗打個噁心,低下頭去不再觀看。 婚禮完了,我們都在結婚證書上蓋了章。證婚人,介紹人,統統都在上面蓋過了章,崇賢與我便是百年偕老的夫與妻了。他那時才二十歲,我才十八歲,假如我們都有六十歲壽命的話,便足足要做上四十年的夫妻。 行禮畢,伴娘領著我退了出去,在一個耳房中換過妝,重又進入禮堂裡來。這次賢已先我而在,他也換了長袍馬褂,僕役鋪好紅氈,我們便站在上面向長輩族人及親戚們行獻茶見面利了。先是翁姑,繼而伯公伯婆,叔公叔婆,而至於舅公舅婆,姨丈公姨婆,姑丈公姑婆等等,一對對,一雙雙,挨了下去,有幾個子身守寡的婆字輩女人都推三阻四的不肯上來,說是不祥之身,叫新人免禮了吧,後經新郎一請再請,始噙淚接過盤中的茶去。 長輩見過,見平輩了,那個歪頭頸的姑娘原來便是我的小姑,我不禁偷望了賢一眼,拚命忍住發笑,賢不曾看我,但他似乎也感到這點,臉上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姑娘卻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她的眼珠凸了出來,眼圈上雖塗著青灰的顏色,卻掩飾不住她的紅眼瞼的毛病。她真是一個醜丫頭,我想。 後來,賢在招呼那個銀色衣裳的少婦上來見禮了,她不勝幽怨地瞅了他一眼,輕輕嗔他道:「你倒好,也來搭我尋開心。」說著,撅起她紅菱似的嘴巴裝出生氣樣子,但是賢一笑,她也就馬上笑了。賢扭轉頭來半像對我講,半像對自己講似的說聲:「算了吧!」接著就請別人上來同我們見禮了。 他家的親族真多,見禮畢,天已全黑了。於是大部分人都到他家去喝喜酒,只剩少數愛吃西菜的男客,留在青年會自管自吃「大菜」。回家去的時候,我同賢分坐了兩頂官轎,他在前面,我在後頭,一路如飛的抬到本宅。本宅裡外照樣也是掛燈結彩,吹吹打打,熱鬧非凡。前進大廳中陳列著我的嫁妝,花花綠綠,在供女客們批評指摘。 她們指摘我五姑母送我的頂講究的繡花枕套,指摘我母親煞費心計給購來的各種擺設,嫉妒冷笑的語句不時投進我的耳中來,我恨不得馬上跑過去擰她們的嘴,大聲地告訴她說:「那些東西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的!叫你們來批評啥個屁話?」 可是我究竟是個有教養的女兒,我不敢這麼做,看看她們愈來愈膽大,索性批評到我的面貌來了;尤其是那個銀色衣裳的少婦,挨著我走過時偏要悄聲對那個歪頭頸的小姑說道:「新娘子面孔雖還不難看,不過身材太矮啦!不好,同你哥哥一些勿相配。」她是個苗條身子,在笑我生得矮小,哼! 我賭氣再不要去聽她們,我只想休息。半天的站立,鞠躬,跪拜,把我的腳腿都弄酸了,半新不舊的婚禮真累死人。我的房間在那裡?我的新郎又在哪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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