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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印象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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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記」這種文章,在中國,好像並不是古已有之的。 「五四」前後,很少見到。三十年代才多起來,似乎是從日本傳過來,又多是寫作家的。我年輕時,就讀過《高爾基印象記》、《秋田雨雀印象記》,等等。 青年人而又喜歡上了文學,就特別喜歡讀一些有關作家的文字。其實有很多記述,是不大可靠的。因為是先入為主,如果不實,其受害的程度,很可能不輕。先不談小報上那些名人逸事,文壇花絮之類的文章,就是在「印象記」這種貌似莊嚴又是身臨親見的記載裡,可靠可信的東西,究竟有多少,我近來也有些懷疑了。 文章的可信與不可信,常常不在所寫的對象如何,而在於作者本身的修養。 我們知道,每一個人,他的生活經歷、生活現狀,特別是思想感情的活動,是很複雜,很曲折,多變化,有時是難以捉摸,更難以判斷的。你去會見一個作家,和他談了一兩個小時,便寫下了幾千字的印象記,你所得的印象,都能那麼切合他的生活實際和思想實際嗎? 比如說,你見到這位作家正在吃飯,桌上只有一碟鹹菜,你就得到了生活簡樸的印象。或者你去的時候,他正在啃著一隻豬蹄,你就得到了一個饕餮的印象。這顯然都不是這位作家吃飯的全貌。 一時一地的見聞,並非不能寫。寫下來,也不能說是不真實。但必須保持客觀。寫見到他吃鹹菜,寫見到他啃豬蹄,這都不可非議,因為是真實的見聞。如果就此得出結論:他是簡樸,或是饕餮,那就失去真實了。 古往今來,寫文章的人,最容易失敗在主觀判斷上。 進入晚年,有幸看到一些關於我的印象記。作者的用心,都是良好的,對我都是熱情的。雖然因為有過多溢美之詞,使我讀起來,常常慚怍交加,汗流浹背,總的說來,是令人振奮的,值得感激的。 如果排除個人的感情,單單評論文字,這些文章,確也存在著高下、虛實等等問題。 文章的功能,是因人而異的。是以作者的寫作態度、藝術風格,分別優劣高低的。 六十年代,呂劍同志寫過一篇同我的會見記,這篇文章,我曾推薦給出版社,作為我的一本小說集的附錄。外文出版社曾幾次刊用它。我對這篇文章,印象很好,它並沒有吹噓我,也沒有發表作者本人的什麼高見。它只是如實地記下了我們的那一次簡單的會見,和我當時對他說的一些話。我當時談的只是我的創作見解和創作情況。呂劍同志也沒有代替我多去發揮。因此,這篇文章,是一篇真實的記錄,對需要它的人,有比較大的參考用途。 另外,就是昨天讀到的,鐵凝同志寫的一篇題名《套袖》的散文。她這篇文章,我接到《文匯報》以後,當晚看了兩遍。這並非是從中看到了她對我的什麼捧場,而是看到了她的從事創作的赤誠之心。鐵凝的創作,一開始就帶有這種赤誠,因此,她進步很快,迅速成為文壇矚目的新人物,有些人還不得其解,視為神秘,其實就是因為「赤誠」兩個字。 我想,她是應該明瞭並珍惜自己的得天獨厚之處的。 在文章中,她並沒有說我好,當然也沒有說我不好。她只是記下了幾次來我家的所聞所見。雖然她見到的,有時還有些差錯,比如,我撿的黃豆,是別人家晾曬時遺落的,並非同院人家種植的。這也無關重要,無傷大體。 客觀地記下幾次見聞,自己不下任何主觀結論,叫讀者從中形成自己的印象。這種寫法,也可以說這種藝術手段,就必然比那種大驚小怪,急於讚美,並有意無意中顯示點自己的什麼寫法,高出一等。 我讀這種文章,內心是愉快的,也是明淨的,就像觀望清泉飛瀑一樣。 1984年3月2日下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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