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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賈平凹(2)


  平凹同志:

  昨天晚上收到你的信,因為趕寫一篇文章,未得及時奉複。今天早些起床,先把爐子點著,然後給你寫信。

  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可以說神交已久,早就想和你談談心了。前幾個月,我也忽然夢到你,就像我看到的登在《小說月報》上你的那張照片。

  我很孤獨寂寞,對於朋友,也時常思念,但我怕朋友們真的來了,會說我待人冷淡。有些老朋友,他們的印象裡,還是青年時代的我,一旦相見,我怕使他們失望。對於新交,他們是從我過去的作品認識我的,見面以後,我也擔心他們會說是判若兩人。

  但是,你這次沒到天津來,我還是感到遺憾的。我想,總會有機會見面的。

  入冬以來,我接連鬧病,抵抗力太弱了,又別無所事,只好寫點東西,特別好寫詩。前些日子,在《羊城晚報》發表了一首詩,題名《印象》,收到一位讀者來信說:「為了撈取稿費,隨心所欲地粗製濫造。不只浪費編輯、校對的精神,更不應該的是浪費千千萬萬讀者的時間。」捧讀之下,心情沉重,無地自容。他希望我回信和他交換意見,因為怕再浪費他的時間,沒有答覆。

  我的詩的毛病,曼晴同志為我的詩集寫的序言,說得最確切明白不過了。但因為一開頭就如此,所以很難改正過來。

  其實不再寫詩,改寫散文也行,又於心不甘,硬往詩壇上擠。

  我的目標是:雖然當不成詩人,弄到一個「詩人裡行走」的頭銜,也就心滿意足了。

  過去,作品發表以後,常常遇到一些棒喝的批判。近幾年,因為有一些勇士,在那裡掃蕩,這種文章少見了。好寫這種文章的人就改變方式,用掛號信,直接送貨上門,隨你愛聽不聽。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最好置之不理。

  有些人是由於苦悶和無聊,和你開開玩笑,比如,我在一篇文章的末尾注明:降溫,披棉襖作。他就來信問:「你一張照片上,不是穿著大衣嗎?」又如,我同記者談話時說,文化大革命時,有人造謠說我吃的飯是透明的。他就又問:「那就是藕粉,『荷花澱』出產的很多,你還買不起嗎?」

  說實在的,我收到的信,遠遠不如你們青年作家收到的多。其中,多數都是好心好意,我常常為他們那種幼稚天真象的那麼容易!我回復的也很少,我確實有很多別的事要做,沒有那麼多精力了。

  有的人也許會這樣想:他們的稿子所以不得發表,是因為有老年人在那裡擋著。我認為在官階職位上,這種現象確實存在,在文學藝術上,就不能這樣理解。各家刊物、出版社,雖有時對老年人不得不有所照顧,但就其總的趨勢來說,其歡迎年輕人的勁頭,比起歡迎老年人來,就大多了。歷史如此,人之常情,誰也喜歡年輕的。其實也不必著急,不上十年,這些老傢伙就會逐個消失,這是歷史潮流所向,任何人不能阻擋的。

  我的經驗是:既然登上這個文壇,就要能聽得各式各樣的語言,看得各式各樣的人物,準備遇到各式各樣的事變。但不能放棄寫作,放棄讀書,放棄生活。如果是那樣,你就不打自倒,不能怨天尤人了。

  祝 全家安好!

  孫犁
  1982年12月4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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