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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鐵凝(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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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凝同志: 二月十九日信,今天下午收到。說實話,我在年青時,是很熱情的。一九三九年,我在晉察冀通訊社工作,每天給通訊員寫信,可達數十封。加里寧說,熱情隨著年齡,卻是逐年衰退的。現在老了,很不願寫信。我的孩子們來信,我很少回信,她們當然可以原諒我。但有些朋友,就不然了。來了兩封信,並無要緊事,我沒有及時答覆,就多心起來,認為是「從來沒有的」事。他不想一想,一個七十歲多病的人,每天要生火,要煮飯,要接待賓朋,要看書寫東西,哪能每封來信都及時回復呢!人老了,確實沒有那麼多的精力了。 我對友人,都一視同仁,從不厚此薄彼,更不會因為這一個去得罪那一個。 你看過《西遊記》,一路之上,兩位高徒互講讒言,唐僧俯耳聽之,還時常判斷錯誤。我是凡人,辦法是一概不聽,而且非常不願意聽這些談論別人是非的話。我願意聽些愉快的事,愉快的話。或論文章,或談學術,都是能使人心胸開闊,精神愉快的。 有些關於我的文章,起了副作用。道聽途說,東摘西湊,都說成是我的現實,我的原話。其實有些事,是我幾十年前才能做的。這樣就引來很多信件、稿件、書籍,叫我看。我又看不了多少,就得罪人。對寫那些訪問記的人,也沒有辦法。想寫個聲明,又覺得沒有必要。 例如有些訪問記,都說我的住處,高牆大院,西式平房,屋裡牆上是名人字畫,書櫥裡琳琅滿目,好像我的居室是奇花異草,百鳥聲喧的仙境。其實大院之內,經過動亂和地震,已經是斷壁頹垣,滿地垃圾,一片污穢。屋裡門窗破敗,到處通風,冬季室溫只能高到九度,而低時只有兩度。牆壁黝暗,頂有蛛網。也堆煤球,也放白菜。也有蚊蠅,也有老鼠。 來訪的人,能看不到?但他們都不寫這些,卻儘量美化我的環境。最近因為有人透出我的住址,有一個青年就來信說,可能到我家來做「食客」。你想,我自己都想出家化緣,他真的要來了,將如何辦理? 另有一個青年,來採訪我的業餘生活。觀察半日,實在找不到有趣的東西,他回去寫了一篇印象記,寄給我看,其中警句為:「我從這位老人那裡,看到的只是孤獨枯寂,使我感到,人到老年,實在沒有什麼樂趣。因此我想,活到六十歲,最好是死去!」 並叫我提意見,我把最後兩句,給他刪掉了。 我還要活下去呀!因為我想:我從事此業,已五十年。中間經過戰爭、動亂、疾病,能夠安靜下來,寫點東西,還是國家撥亂反正以後,最近幾年的事。現在我不愁衣食,兒女成人,家無煩擾,領導照顧,使安心寫點文章,這種機會,是很難得的,我應該珍視它。雖然時間是很有限了。我寧可閉門謝客,面壁南窗,展吐餘絲,織補過往。毀譽榮枯,是不在意中的了。 最近《文匯報》發了我的一封信,不知見到否? 我身體不好,心情有時也很壞。最近寫了幾篇小說,你如能見到,望批評之。 你寫的那篇散文《我有過一隻小蟹》,謝大光已經給我介紹過,登出來,我一定看。就說你近年的作品吧,我本想找個心境安靜的時候,統統看一遍,而一直拖著,我想你就不會怪罪我,我卻時常感到不安。此外,別人的作品,壓在我這裡的還有很多,我都為之不安,但客觀情況又如此,我希望能得到諒解。而有些人,平日稱師道友,表示關懷,稍有不周,便下責言,我所以時有心灰意冷之念也。當然這是不應該的。 總之,我近來常感到名不副實的苦處,以及由之招來的災難。 春天,你如能來津,我很歡迎!我很願意見到你! 祝 好! 孫犁 2月30日晚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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