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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


  我在農村長大,沒見過大雜院。後來在保定,到一個朋友家裡,見到幾戶人家,同時在院子裡生爐子做飯,亂哄哄的,才有了大雜院的印象。

  我現在住的大雜院,有三十幾戶人家,一百多口人,其大其雜,和沒有秩序,是可以想像的。每天還川流不息地有小販進來,吆喝、轉遊、窺探。不知別人怎樣,我對這些人的印象,是不怎麼好的。他們肆無忌憚,聲音刺耳,心不在焉,走家串戶,登堂入室。買破爛的還好,在院裡高聲喊叫幾聲,遊行一周,看看沒有什麼可圖,就出去了。賣雞蛋、大米、香油的,則常常探頭探腦地到門口來問。最使人感到不安的,是賣菜刀的。青年人,長頭髮,短打扮,破書包裡裝著幾把,手裡拿著一把,不聲不響地走進屋來,把手裡的菜刀,向你眼前一亮:「大爺來把刀吧!」

  真把人冷不防嚇一跳。並且軟硬兼施,使孤身的老年人,不知如何應付,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言無二價地買他一把。

  因為站在面前的,好像不是賣刀的楊志,倒是那個買刀的牛二。

  雖然有人在大門上,用大字寫上了「嚴禁小販入內」。在目前這個情況下,也只能是:有禁不止。

  據說,這些小販,在經濟基礎上,還有許多區分:有全民的,有集體的,有個體的。總之,不管屬￿哪一類,我一聽到他們的吆喝聲,就進戶關門。我老了,不想買什麼,也不想賣什麼,需要的是安靜和安全。

  老年人習慣回憶,我現在常常想起,我幼年時在鄉村,或青年時在城市,見到的那些小販。

  我們的村子是個小村,只有一百來戶人家。一年之內,春夏秋冬,也總有一些小販,進村來做買賣。早晨是賣青菜的,賣豆腐的,賣饅頭的,晚上是賣擀雜面的,賣牛肉包子的。閒時是打鐵的,補鍋的,鋦碗的,甩綢緞的。年節時是耍猴,唱十不閑、獨角戲的。如果打板算卦也可以算在內,還能給村民帶來音樂欣賞。我記得有一個胖胖的身穿長袍算卦的瞎子,一進村就把竹杖夾在腋下。吹起引人入勝的笛子來,他自己也處在一種忘我的情態裡,即使沒有人招攬他做生意,他也心滿意足,毫無遺憾,一直吹到街的那頭,消失到田野裡去。

  這些小販進村來賣針線的,能和婦女打交道,賣玩具的,能和小孩打交道,都是規規矩矩,語言和氣,不管生意多少,買賣不成人情在,和村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再進村,就成了熟人、朋友。如果有的年輕人調皮,年老的就告誡說,小本買賣,不容易,不要那樣。

  我在保定上中學時,學校門口附近有一個攤販。他高個子,黑臉膛,沉靜和氣,從不大聲說話,稱呼我們為先生。在馬路旁,搭了一間小棚,又用秫秸紙牆隔開,外面賣花生糖果,燒餅豬肉。紙牆上開一個小口,賣餛飩。當爐的是他的老婆,年紀不大,長得十分俊俏,從來不說話,也沒有一點聲響。只是聽男人說一聲,她就從小窗口,送出一碗餛飩來。

  我去得多了,和她丈夫很熟,可以賒帳,也只是從小窗口偶爾看見過她的容顏。

  學校限制學生吃零食,但他們的生意很好,我上學六年,他們一直在那裡。聽人說,他們是因為桃色事件,從山東老家逃到這裡來的。夜晚,他們就睡在那間小小的棚子裡,靠做這個小買賣,維持生活,享受幸福。

  小棚子也經受風吹雨打,夜晚,他們做的是什麼樣的夢,我有時想寫一篇小說。又覺得沒有意思。寫成了,還不是一篇新的文君當爐的故事。

  不過,我確是常常想,他們為什麼能那樣和氣生財,那樣招人喜愛,那樣看重自己的職業,也使得別人看重自己。他們不是本小利薄嗎?不是早出晚歸嗎?勞累一年,才僅僅能養家糊口嗎?…

  1985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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