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刪去的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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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九七七年一月間所寫的回憶侯、郭的文章,現在看起來簡直是空空如也,什麼尖銳突出的內容也沒有的。在有些人看來,是和他們的高大形象不相稱的。這當然歸罪於我的見薄識小。 就是這樣的文章,在我剛剛寫出以後,我也沒有決定就拿去發表的。先是給自己的孩子看了看,以為新生一代是會有先進的見解的,孩子說,沒寫出人家的政治方面的大事情。 基於同樣原因,又請幾位青年同事看了,意見和我的孩子差不多,只是有一位讚歎了一下紀郭文章中提到的名菜,這也很使我不能「神旺」。春節到了,老朋友們或拄拐,或相扶,哼唉不停地來看我了,我又拿出這些稿子給他們看,他們看過不加可否,大概深知我的敝帚自珍的習慣心理。 不甘寂寞。過了一些日子,終於大著膽子把稿子寄到北京一家雜誌社去了。過了很久,退了回來,信中說:關於他們,決定只發遺作,不發紀念文章。 我以為一定有「精神」,就把稿子放進抽屜裡去了。 有一天,本地一個大學的學報來要稿,我就拿出稿子請他們看看,他們說用。我說北京退回來的,不好發吧,沒有給他們。 等到我遇見了退稿雜誌的編輯,他說就是個紀念規格問題,我才通知那個學報拿去。 你看,這時已經是一九七七年的春天了,揪出「四人幫」已經很久,我的精神枷鎖還這樣沉重。 尚不止此。稿子每經人看過一次,表現不滿,我就把稿子再刪一下,這樣像砍樹一樣,誰知道我砍掉的是枝葉還是樹幹! 這樣就發生了一點誤會。學報的一位女編輯把稿子拿回去研究了一下,又拿回來了。領導上說,最好把紀侯文章中,提到的那位女的,少寫幾筆。她在傳達這個意見的時候,嘴角上不期而然地帶出了嘲笑。 她的意思是說:這是紀念死者的文章,是嚴肅的事。雖然你好寫女人,已成公論,也得看看場合呀! 她沒有這樣明說,自然是怕我臉紅。但我沒有臉紅,我慘然一笑。把她送走以後,我把那一段文字刪除淨盡,寄給《上海文藝》發表了。 在結集近作散文的時候,我把刪去的文字恢復了一些。但這一段沒有補進去。現在把有關全文抄錄,另成一章。 在我養病期間,侯關照機關裡的一位女同志,到車站接我,並送我到休養所。她看天氣涼,還多帶了一條乾淨的棉被。下車後,她抱著被子走了很遠的路。休息下來,我只是用書包裡的兩個小蘋果慰勞了她。在那幾年裡,我這樣麻煩她,大概有好幾次,對她非常感激。我對她說:我懇切地希望她能到天津玩玩,我要很好地招待她。她一直也沒有來。 她爽朗而熱情。她那沉穩的走路姿勢,她在沉思中,偶爾把頭一揚,濃密整齊的黑髮向旁邊一擺,秀麗的面孔,突然顯得嚴肅的神情,給人留下特殊深刻的印象。 是一九六六年秋季吧。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我同中層以上幹部,已經被集中到一處大院裡去了。 這是一處很有名的大院,舊名張園,為清末張之洞部下張彪所建。宣統就是從這裡逃去東北,就位「滿洲國」「皇帝」的。孫中山先生從南方到北方來和北洋軍閥談判,也在這裡住過。大樓堂皇富麗,有一間房子,全用團龍黃緞裱過,是皇帝的臥室。 一天下午,管帶我們的那個小個子,通知我有「外調」。 這是我第一次接待外調。我向傳達室走去,很遠就望見,有一位女同志靠在大門旁的牆壁上,也在觀望著我。我很快就認出是北京那位女同志。 我在她眼裡變成了什麼樣子,我沒有去想。她很削瘦,風塵僕僕,看見我走近,就轉身往傳達室走,那腳步已經很不像我們在公園的甬路上漫步時的樣子了。同她來的還有一位男同志。 傳達室里間,放著很多車子,有一張破桌,我們對面坐下來她低著頭,打開筆記本,用一隻手托著臉,好像還怕我認出來。 他們調查的是侯。問我在和侯談話的時候,侯說過哪些反黨的話。我說,他沒有說過反黨的話,他為什麼要反黨呢? 不知是為什麼情緒所激動,我回答問題的時候,竟然慷慨激昂起來。在以後,我才體會到:如果不是她對我客氣,人家會立刻叫我站起來,甚至會進行武鬥。幾個月以後,我在郊區幹校,就遇到兩個穿軍服的非軍人,調查田的材料,因為我抄著手站著,不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就把我的手抓破了,不得不到醫務室進行包紮。 現在,她只是默默地聽著,然後把本子一合,望望那個男的,輕聲對我說:「那麼,你回去吧。」 當天下午,在樓房走道上,又遇到她一次,她大概是到專案組去,誰也沒有說話。 在天津,我和她就這樣見了一面,不能盡地主之誼。這可以說是近年來一件大憾事。她同別人一起來,能這樣寬恕地對待我,是使我難忘的,她大概還記得我的不健康吧。 在我處境非常困難的時候,每天那種非人的待遇,我常常想用死來逃避它。一天,我又接待一位外調的,是歌舞團的女演員。她只有十七八歲,不只面貌秀麗,而且聲音動聽。 在一間小屋子裡,就只我們兩人,她對我很是和氣。她調查的是方。我和她談了很久,在她要走的時候,我竟戀戀不捨,禁不住問:「你下午還來嗎?」 回答雖然使我失望,但我想,像這位女演員,她以後在藝術上,一定能有很高的造詣。因為在這種非常時期,她竟然能夠保持正常表情的面孔和一顆正常跳動的心,就證明她是一個非常不平凡的人物。 我也很懷念她。 或有人問:方彼數年間,林彪、「四人幫」倒行逆施,使夫婦生離,親子死別者,以千萬計。其所遭荼毒,與德高望重成正比例。你不從大處落筆,卻喋喋於男女邂逅,朋友私情之間,所見不太渺小了嗎?是的,林彪、「四人幫」傷天害理,事實今天自然已經大明。但在那些年月,我失去自由,處於荊天棘地之中,轉身防有鬼伺,投足常遇蛇傷。晝夜苦思冥想:這是為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這合乎馬克思、恩格斯的階級鬥爭學說嗎?這是通向共產主義的正確途徑嗎?惶惑迷惘不得其解。深深有感於人與人關係的惡劣變化,所以,即使遇到一個歌舞演員的寬厚,也就像在沙漠跋涉中,遇到一處清泉,在惡夢纏繞時,聽到一聲雞唱。感激之情,就非同一般了。 1978年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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