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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煥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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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細讀了沙汀同志所寫,一九三八年秋季隨一二〇師到冀中的回憶錄。內記:一天夜晚,師部住進一個名叫遼城的小村莊(我的故鄉)。何其芳同志去參加了和村幹部的會見,回來告訴他,村裡出面講話的,是一個迷迷怔怔的人。 我立刻想到,這個人一定是老煥叔。 但老煥叔並不是村幹部。當時的支部書記、農會主任、村長,都是年輕農民,也沒有一個人迷迷怔怔。我想是因為,當時敵人已經佔據安平縣城,國民黨的部隊,也在冀南一帶活動,冀中局面複雜。當一二〇師以正規部隊的軍容,進入村莊,服裝、口音,和村民們日常見慣的土八路,又不一樣。倉皇間,村幹部不願露面,又把老煥叔請了出來,支應一番。 老煥叔小名旦子,幼年隨父親(我們叫他胖胖爺),到山西做小買賣。後來在太原當了幾年巡警和衙役。回到村裡,遊手好閒,和一個賣豆腐人家的女兒靠著,整天和村裡的一些地主子弟浪當人喝酒賭博。他是第一個把麻將牌帶進這個小村莊,並傳播這種技藝的人。 讀過了沙汀的回憶文章,我本來就想寫寫他,但總是想不起那個賣豆腐的人的名字。老家的年輕人來了,問他們,都說不知道。直到日前來了兩位老年人,才弄清楚。 這個人叫新珠,號老體,是個邋邋遢遢的莊稼人。他的老婆,因為服裝不整,人稱「大褲腰」,說話很和氣。他們只生一個女孩,名叫俊女兒。其實長得並不俊,很黑,身體很健壯。不知怎樣,很早就和老煥叔靠上了,結婚以後,也不到婆家去,好像還生了一個男孩。老煥叔就長年住在她家,白天聚賭,抽些油頭,補助她的家用。這種事,村民不以為怪,老煥嬸是個順從婦女,也不管他,靠著在上海學織布的孩子生活。 老煥叔的羅曼史,也就是這一些。 近讀求恕齋叢書,唐晏所作庚子西行記事:鄉野之民,不只怕賊,也怕官。聽說官要來了,也會逃跑。我的村莊,地處偏僻,每逢兵荒馬亂之時,總需要一個見過世面,能說會道的人,出來應付,老煥叔就是這種人選。 他長得高大魁梧,儀錶堂堂。也並非真的迷迷怔怔,只是說話時,常常眯縫著眼睛,或是看著地下,有點大智若愚的樣兒。 我長期在外,童年過後,就很少見到他了。進城以後,我回過一次老家,是在大病初愈之後,想去舒散一下身心。我坐在一輛舊吉普車上,途經保定,這是我上中學的地方;安國,是父親經商,我上高級小學的地方。都算是舊地重遊,但沒有多走多看,也就沒有引起什麼感想。 下午到家。按照鄉下規矩,我在村頭下車,從村邊小道,繞回叔父家去。吉普車從大街開進去。 村邊有幾個農民在打場,我和他們打招呼。其中一位年長的,問一同幹活的年輕人:「你們認識他嗎?」 年輕人不答話。他就說:「我認識他。」 當我走進村裡,街上已經站滿了人。大人孩子,熙熙攘攘,其盛況,雖說不上萬人空巷,場面確是令人感動的。無怪古人對勝利後還鄉,那麼重視,雖賢者也不能免了。但我明白,自己並沒有做官,穿的也不是錦繡。可能是村莊小,人們第一次看見吉普車,感到新鮮。過去回家時,並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場面。 走進叔父家,院裡也滿是人。老煥叔在叔父的陪同下,從屋裡走了出來。他拄著一根棍子,滿臉病容,大聲喊叫我的小名,緊緊攥著我的手。人們都仰望著他,聽他和我說話。 然後,我又把他扶進屋裡,坐在那把唯一的木椅上。 我因為想到,自身有病,親人亡逝,故園荒涼,心情並不好。他見我說話不多,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他扶病來看我,一是長輩對幼輩的親情,二是又遇到一次出頭露面的機會。不久,他就故去了。他的一生,雖說有些不務正業,卻也沒做過什麼對不起鄉親們的壞事。所以還是受到人們的尊重,是村裡的一個人物。 1987年10月5日 附記:如寫村史,老煥叔自當有傳。其主要事蹟,為從城市引進麻將牌一事。然此不足構成大過失,即使農村無麻將,仍有寶盒及骨牌、紙牌也。本村南頭,有名曹老萬者,幼年不耐農村貧苦,去安國藥店學徒。學徒不成,乃流為當地混混兒。安國每年春冬,有藥市廟會,商賈雲集。老萬初在南關後街聚賭,以其悍鷙,被無賴輩奉為頭目。後又窩娼,並霸一河南女子回家,得一子。相傳妓女不孕,此女蓋新從農村,被拐騙出來者。為人勤勞敞快,頗安於室。附近有錢人家,生子恐不育者,爭相認為乾娘。 傳說,小兒如認在此等人名下,神鬼即不來追索。此女亦有求必應,不以為迕。然老萬中年以後,精神失常,四處狂走,不能言語,只呵呵作聲,向人乞討。余讀醫書,得知此病,乃因梅毒菌進入人腦所致。則曹氏從城市引進梅毒,其於農村之污染,後果更不堪言矣。 古人云:不耕之民,易與為非,難與為善。這句話,還是可以思考的。 次日又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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