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犁 > 鐵木前傳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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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一年,開始了抗日戰爭。這是在平原上急驟興起的,動搖舊的生活基礎的第一次大風暴。從這一年起,人們在戰爭的考驗裡,接受了階級鬥爭的新道理,廣大的勞苦半生的人們,包括他們那從前以為累贅、無法養教的兒女們,開始打破有形無形、傳統久遠的束縛和枷鎖。黎老東在家的兩個較大的兒子,都參軍去了。 在兵荒馬亂裡,傅老剛沒有能夠按時回到老家去,好在女兒也在身邊,他不想去冒那長遠路途上的危險了。在這些年月裡,木匠、鐵匠除去為農業生產服務,還都要為戰爭服務。傅老剛的兩個徒弟,不久也參加了八路軍附設的兵工廠。在這一年冬天,傅老剛和女兒,給來往不斷和越聚越多的騎兵打釘馬掌。九兒興奮地工作著,有一次她只顧觀望那過往的部隊,被一匹性劣的馬踢了一腳,從此在額角上留下一塊小小的傷痕。當時,部隊上的衛生員替她包紮好,她連一聲也沒哭。以後,大家公認,這塊小傷痕,不但沒有損害九兒的顏面,反而給她增加了幾分美麗。 孩子們在風雨裡,炮火裡,饑餓和寒冷的煎熬裡,戰鬥和勝利的興奮裡,完成了他們的童年,可珍貴的童年的歷程。傅老剛在村裡人緣很好,附近村莊的人們也都認識他。在逃難的時候,那些婦女們看到九兒,都自動地願意帶著她,跑到哪個村莊,人們一聽說是鐵匠的女孩子,也願意收留吃飯和安排住宿。在戰爭的最後二年,因為年歲大些了,遊擊經驗也豐富些了,九兒總是好和六兒一同走。六兒膽子很大,很機警,照顧九兒也很周到。當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在九兒那剛剛懂事的心裡,除去有人做伴仗膽,感到幸福,還產生了一種相依相靠的感情。當她和六兒在一塊的時候,也真的沒有遇到什麼大的危險。因此,她有時也真地相信六兒自我吹噓的話了。 六兒常常對她說: 你誰也不要跟著,就跟著我吧,日本鬼子不敢著我的邊。 你淨瞎說。九兒跟在他身後邊說。 你跟著我,饑不著也渴不著,六兒自信地說,我會像一隻大老家(雀)給你打食兒吃。 在九兒的眼裡,六兒的辦法就是多一些。下雨的時候,他總是能很好地把九兒安置起來,就是在野地裡,也淋不濕。在九兒覺餓的時候,他能跑出多遠,找些吃的東西回來。那時候,在野外躲藏的人很多,人們是願意幫助孩子們的。而更重要的是,九兒從心裡發生的那一種感激和喜歡的心情,也確實能戰勝一時的饑餓和寒冷。 日本投降以後,因為多年不回老家,老鐵匠急於要帶女兒回去看望一下。 臨走的那天晚上,黎老東打了一壺酒,給傅老剛送行。平日,傅老剛即使在喝酒的時候,話也是很少的;黎老東酒一沾唇,那話就像黃河開了口子一樣,滔滔不絕。可是今天晚上,兩個老朋友中間放上一盞菜油燈,一把酒壺,在快要分別的時候,黎老東只是勉強地說了幾句普通話。以後,就也把頭低下來,一直沉默著。 這是很稀奇的現象。傅老剛問: 親家,你心裡有什麼事? 有點事兒。黎老東突然興奮起來,他是單等著老朋友這句問話的。親家,我想向你請求一件事。你看,我有六個兒子,窮得這樣,我這一輩子也不打算什麼了。不過六兒這孩子,我看還許有些出息。 親家,傅老剛插斷他的話,你就是嬌慣了他一些。孩子們是要管得嚴緊些的。 是這樣。黎老東急於要把話說完,咱也別繞圈子,據我冷眼觀看,九兒和六兒,兩個人的感情還合得來。按說,像我這個窮光蛋,還想支使兒媳婦?不過,咳! 他一口把壺裡的酒喝幹了,就又低下頭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傅老剛說,你窮,我就富嗎? 不過,不過,養女兒總是要攀個高枝兒的。黎老東低著頭說。 孩子們年紀還小。等我們從老家回來再定規,你說好不好?傅老剛這樣冷漠地結束了這場本來應該激動人心的交談,使得老朋友的心冷了半截。 這一晚上,九兒在附近的嬸子大娘家裡辭行。姐妹們留戀她,在這家停一會兒,又一群一夥地到另一家去。六兒也一直跟在後面,就有姐妹們說他: 你老是跟著幹什麼?一個小子家。這又不是打遊擊的時候了。 人家也是來送九兒哩。有的姑娘說。 快家去睡覺吧,六兒。有的大娘斥責他。 我就是跟著!六兒有些氣憤地在心裡說,我就是不去睡覺!你們管得著嗎? 九兒一直和別人說笑著。 第二天,打早起,六兒跟著父親,幫九兒家收拾小車。在黑影兒裡,九兒小聲對他說: 我們還要回來的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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