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犁 > 鐵木前傳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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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們的童年裡,什麼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如果是在農村裡長大的,那時候,農村裡的物質生活是窮苦的,文化生活是貧乏的,幾年的時間,才能看到一次大戲,一年中間,也許聽不到一次到村裡來賣藝的鑼鼓聲音。於是,除去村外的田野、墳堆、破窯和柳杆子地,孩子們就沒有多少可以留戀的地方了。 在誰家院裡,叮叮噹當的斧鑿聲音,吸引了他們。他們成群結隊跑了進去,那一家正在請一位木匠打造新車,或是安裝門戶,在院子裡放著一條長長的板凳,板凳的一頭,突出一截木楔,木匠把要刨平的木材,放在上面,然後彎著腰,那像綢條一樣的木花,就在他那不斷推進的鉋子上面飛卷出來,落到板凳下面。孩子們跑了過去,剛撿到手,就被監工的主人吆喝跑了: 小孩子們,滾出去玩。 然而那噝噝的聲音,那麼引誘人!木匠的手藝,多麼可愛啊!還有升在牆角的那一堆木柴火,是用來熬鰾膠和烤直木材的,那劈剝劈剝的聲音,也實在使人難以割捨。而木匠的工作又多是在冬天開始,這堆好火,就更可愛了。 在這個場合裡,是終於不得不難過地走開的。讓那可愛的斧鑿聲音,響到牆外來吧;讓那熊熊的火光,永遠在眼前閃爍吧。在童年的時候,常常就有這樣一個可笑的想法:我們家什麼時候也能叫一個木匠來做活呢?當孩子們回到家裡,在吃晚飯的時候,把這個願望向父親提出來,父親生氣了: 你們家叫木匠?咱家幾輩子叫不起木匠,假如你這小子有福分,就從你這兒開辦吧。要不,我把你送到黎老東那裡學徒,你就可以整天和斧子鑿子打交道了。 黎老東是這個村莊裡的惟一的木匠,他高個子,黃鬍鬚,臉上有些麻子。看來,很少有給黎老東當徒弟的可能。因為孩子們知道,黎老東並不招收徒弟。他自己就有六個兒子,六個兒子都不是木匠。他們和別的孩子一樣,也是整天背著柴筐下地撿豆楂。 但是,希望是永遠存在的,歡樂的機會,也總是很多的。如果是在春末和夏初的日子,村裡的街上,就又會有叮叮噹當的聲音,和一爐熊熊的火了。這叮叮噹當的聲音,聽來更是雄壯,那一爐火看來更是旺盛,真是多遠也聽得見,多遠也看得見啊!這是傅老剛的鐵匠爐,又來到村裡了。 他們每年總是要來一次的。像在屋樑上結窠的燕子一樣,他們總是在一定的時間來。麥收和秋忙就要開始了,鐮刀和鋤頭要加鋼,小鎬也要加鋼,他們還要給農民們打造一些其它的日用家具。他們一來,人們就把那些要修理的東西和自備的破鐵碎鋼拿來了。 傅老剛被人們叫做掌作的,他有五十歲年紀了。他的瘦幹的臉就像他那左手握著的火鉗,右手掄著的鐵錘,還有那安放在大木墩子上的鐵砧的顏色一樣。他那短短的連鬢的鬍鬚,就像是鐵銹。他上身不穿衣服,腰下系一條油布圍裙,這圍裙,長年被火星衝擊,上面的大大小小的漏洞,就像蜂窠。在他那腳面上,綁著兩張破襪片,也是為了防禦那在錘打熱鐵的時候迸射出來的火花。 傅老剛是有徒弟的。他有兩個徒弟,大徒弟掄大錘,沾水磨刃,小徒弟拉大風箱和做飯。小徒弟的臉上,左一道右一道都是汙黑的汗水,然而他高仰著頭,一隻腳穩重地向前伸站,一下一下地拉送那忽忽響動的大風箱。孩子們圍在旁邊,對他這種傲岸的勞動的姿態,由衷地表示了深深地仰慕之情。 喂!當師父從爐灶裡撤出燒煉得通紅的鐵器,他就輕輕地關照孩子們。孩子們一哄就散開了,隨著叮噹的錘打聲,那四濺的鐵花,在他們的身後飛舞著。 如果不是父親母親來叫,孩子們是會一直在這裡觀賞的,他們也不知道,到底要看出些什麼道理來。是看到把一隻門吊兒打好嗎?是看到把一個套環兒接上嗎?童年啊!在默默的注視裡,你們想念的,究竟是一種什麼境界? 鐵匠們每年要在這個村莊裡工作一個多月。他們是早起晚睡的,早晨,人們還躺在被窠裡的時候,就聽到街上的大小鐵錘的聲音了;天黑很久,他們爐灶裡的火還在燃燒著。夜晚,他們睡在爐灶的邊旁,沒有席棚,也沒有帳幕。只有連綿陰雨的天氣,他們才收拾起小車爐灶,到一個人家去。 他們經常的下處,是木匠黎老東家。黎老東家裡很窮,老婆死了,留下六個孩子。前些年,他曾經下個狠心,把大孩子送到天津去學生意,把其餘的幾個,分別托靠給親朋,自己背上手藝箱子,下了關東。在那遙遠的異鄉,他只是開了開眼界,受了很多苦楚,結果還是空著手兒回來了。回來以後,他拉扯著幾個孩子住在人家的一個閑院裡,日子過得越發艱難了。 黎老東是好交朋友的,又出過外,知道出門的難處。他和傅老剛的交情是深厚的,他不稱呼傅老剛掌作的,也不像一些老年人直接叫他老剛,他總稱呼親家。 下雨天,鐵匠爐就搬到他的院裡來。鐵匠們在一大間破碾棚裡工作著。為了答謝親家的好意,傅老剛每年總是抽時間給黎老東打整打整他那木作工具。該加鋼的加鋼,該磨刃的磨刃。這種幫助也是有酬答的,黎老東閒暇的日子,也就無代價地替鐵匠們換換錘把,修修風箱。 親家是叫得很熟了,但是,誰也不知道這親家的準確的含義。究竟是黎老東的哪一個兒子認傅老剛為乾爹了呢,還是兩個人定成了兒女親家? 親家,親家,你們到底是乾親家,還是濕親家?人們有時候這樣探問著。 幹的吧?黎老東是個好說好笑的人,我有六個兒子,親家,你要哪一個叫你乾爹都行。 濕的也行哩!輕易不說笑的傅老剛也笑起來,我家裡是有個妞兒的。 但是,每當他說到妞兒的時候,他那臉色就像剛剛燒紅的鐵,在冷水桶裡猛丁一沾,立刻就變得陰沉了。他的老婆死了,留下年幼的女兒一人在家。 明年把孩子帶來吧。晚上,黎老東和傅老剛在碾棚裡對坐著抽煙,傅老剛一直不說話,黎老東找了這樣一個話題。他知道,在這個時候,只有這樣一把鑰匙,才能捅開老朋友的緊緊封閉著的嘴,使他那深藏在內心的痛苦流泄出來。 那就又多一個人吃飯,傅老剛低著頭說,女孩子家,又累手累腳。 你看我。黎老東忍住眼裡的淚說,六個。 這種談話很是知心,可是很難繼續。因為,雖然誰都有為朋友解決困難的熱心,但是誰也知道,實際上真是無能為力。就連互相安慰,都也感到是徒然的了。 這時候,黎老東最小的兒子,名字叫六兒的,來叫父親睡覺。傅老剛抬起頭來,望著他說: 我看,你這幾個孩子,就算六兒長得最精神,心眼兒也最靈。 我希望你將來收他做個徒弟哩。黎老東把六兒拉到懷裡說,我那小侄女兒,也有他這麼大? 六兒今年幾歲了?傅老剛問。 九歲。六兒自己回答。 我那女兒也是九歲。傅老剛說,她比你要矮一頭哩,她要向你叫哥哥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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