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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孫犁 > 善闇室自述 | 上頁 下頁
去延安


  一九四四年(三十二歲)返至華北聯大教育學院,立即得到通知,明日去延安。

  次日,領服裝上路,每人土靛染淺藍色粗布單衣褲兩身。

  我去遲,所得上衣為女式。每人背小土布三匹,路上賣錢買菜。

  行軍。最初數日,越走離家鄉越遠,頗念家人。

  路經盂縣,田間候我于大道。我從機關堅壁衣物處攜走田的日本皮大衣一件。

  我們行軍,無敵情時,日六、七十裡,悠悠蕩蕩,走幾天就休息一天,由打前站的賣去一些土布,買肉改善伙食。

  至陝西界,風光很好。

  在綏德休息五天。晉綏軍區司令部,設在附近。呂正操同志聽說我在這裡路過,捎信叫我去。我穿著那樣的服裝,到他那莊嚴的司令部作客,並見到了賀龍同志,自己甚覺不雅。

  我把自己帶著的一本線裝《孟子》,送給了呂。現在想起來,也覺舉動奇怪。

  綏德是大山城,好像我們還在那裡洗了澡。

  清澗縣城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裡的山,是一種青色的、濕潤的、平滑的板石構成的。那裡的房頂、牆壁、街道,甚至門窗、灶台、炕台、地下,都是用這種青石建築或鋪平的。縣城在峭立的高山頂上,清晨黃昏,大西北的太陽照耀著這個山城,確實綺麗壯觀。雨後新晴,全城如洗過,那種青色就像國畫家用的石青一般沉著。

  米脂,在陝北是富庶的地方。縣城在黃土高原上,建築得非常漂亮。城裡有四座紅漆牌坊,就像北京的四牌樓一樣。

  我們從敵後來。敵後的縣城,城牆,我們拆除了,房屋街道,都遭戰爭破壞;而此地的環境,還這樣完整安靜。我躺在米脂的牌坊下,睡了一覺,不知夢到何方。

  到了延安,分配到魯迅藝術文學院,先安置在橋兒溝街上一家騾馬店內。一天傍晚,大雨。我們幾個教員,坐在臨街房子裡的地鋪上閒話。我說:這裡下雨,不會發水。意思是:這裡是高原。說話之間,聽流水聲甚猛,探身外視,則洪水已齊窗臺。急攜包裹外出,剛剛出戶,房已倒塌。倉皇間,聽對面山上有人喊:到這邊來。遂向山坡奔去。經過騾馬店大院時,洪水從大門湧入,正是主流,水位迅猛增高。我被洪水沖倒,棄去衣物,觸及一拴馬高樁,遂攀登如猿猴焉。

  大水衝擊馬樁,並時有梁木、車轅沖過。我怕沖倒木樁,用腳、腿撥開,多處受傷。好在幾十分鐘,水即過去。不然距延河不到百米,身恐已隨大江東去矣。

  後聽人說,延河邊有一石築戲樓,暑天中午,有二十多人,在戲樓上乘涼歇晌。洪水陡至,整個戲樓連同這些人,漂入延河。到生地方,不先調查地理水文,甚危險也。

  水災後,除一身外,一無所有。頗怨事先沒人告訴我們,此街正是山溝的泄水道。次日,到店院尋覓,在一車腳下找到衣包,內有單衣兩套。拿到延河邊,洗去污泥,尚可穿用。

  而千里迢迢抱來田間的皮大衣,則已不知被別人撿去,還是沖到延河去了。那根拿了幾年的六道木棍,就更沒蹤影了。

  在文學系,名義是研究生。先分在北山陰土窯洞,與公木為鄰。後遷居東山一小窯,與魯藜、邵子南為鄰。

  一些著名作家,戲劇、音樂、美術專家,在這裡見到了。

  先在牆報上發表小說《五柳莊紀事》,後在《解放日報》副刊,發表《荷花澱》、《蘆花蕩》、《麥收》等。提升教員,改吃小灶,講《紅樓夢》。

  生活:窯洞內立四木樁,搭板為床。冬季木炭一大捆,很溫暖,敵後未有此福也。

  家具:青釉瓷罐一個,可打開水。大沙鍋一,可熱飯,也有用它洗臉的。水房、食堂,均在山下。經常吃到牛羊肉,主食為糜子。

  剛去時,正值大整風以後,學院表面,似很沉寂。原有人員,多照料小孩,或在窯洞前曬太陽。黃昏,常在廣場跳舞,魯藝樂隊甚佳。

  敵後來了很多人,藝術活動多了。排練《白毛女》,似根據邵子南的故事。

  我參加的生產活動:開荒,糊洋火盒。修飛機場時,一頓吃小饅頭十四枚。

  延安的土布,深藍色,布質粗而疏,下垂。冬季以羊毛代棉絮,毛滑下墜。肩背皆空。有棉衣,甚少。鄧德滋隨軍南下,相約:在橋兒溝大道上,把他領到的一件棉上衣換給我。敵後同來的女同志,為我織毛襪一雙,又用棉褥改小襖一件,得以過冬。

  講課時,與系代主任舒群同志爭論。我說《紅樓夢》表現的是賈寶玉的人生觀。他說是批判賈寶玉的人生觀,引書中《西江月》為證。

  沙可夫同志亦從前方回來,到學院看我,並把我在前方情況,介紹給學院負責人宋侃夫同志。沙見別人都有家眷,而我獨處,關懷地問:是否把家眷接來?彼不知無論關山阻隔,小兒女拖累,父母年老,即家庭亦離她不開。

  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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