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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遺響》序


  這裡的青春,指的是我的青春;其遺響,自然也是我的遺響。

  每一個時代,它的知識分子群,總是有它的特定的溫床和苗圃,以及它成長以後,供它馳騁的天地。「五四」時代,知識分子的溫床,是沒落的腐敗透頂的清王朝,以及乘虛而入的各帝國主義者。在這種溫床上,知識分子先天接受的是反封建統治和反帝國主義侵略的使命。這個使命,包括對人民群眾的啟蒙運動,即開闊他們的思想,擴大他們的知識,提高他們的文化。「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奮勇地、出色地完成了他們那一代的使命。但使命並沒有終結,它延續到了下一代,即我們這一代。

  抗日戰爭,實際是這一使命的繼續。全國的進步知識分子,如醉如狂地參加了鬥爭的行列。他們無愧於時代,也出色地完成了它賦予的使命。

  我,並非先知先覺。是在民族大義的感召之下,以病弱之軀,參加在這一偉大行列之中。我們做的工作,除去抗擊侵略者,就其基本性質而言,仍不外是反封建的啟蒙運動。

  近幾年來,常常有熱心的青年同志,從抗日戰爭或解放戰爭時期的報刊上,給我抄錄一些舊作寄來。這本集子的首次兩篇,是北京師範大學一分校中文系傅桂祿抄錄的。第三、第四兩篇,是北京部隊劉繩抄錄的。其餘各篇,是對我的舊作一貫熱心收集的冉淮舟抄錄的。《魯迅·魯迅的故事後記》一篇,是過去存下的。這本小冊子,是一九四一年在晉察冀邊區印刷的,字跡漫漶已甚,我幾次想整理修改,都知難而退,因之不能再版。現存錄此篇,是為的說明當時所做的這件事,也是啟蒙之一種。

  和《冬天,戰鬥的外圍》同時抄來的,還有一篇題為《活躍在火線上的民兵》的通訊。這兩篇通訊,接連在《晉察冀日報》上發表,都署著我和曼晴同志的名字。經我辨認,前一篇是我寫的,沒有疑問。而後一篇,則像是曼晴所作。我當時的文字、文風,很不規則,措詞也多歐化生硬;而曼晴同志的文筆文法,則整飭得多。當時我們兩人,共同活動,又羡慕「集體創作」這個名兒,所以這樣發表的。現在編輯成集,不能濫入他人之作,我把後一篇寄曼晴同志保存了。為了紀念我們過去的戰鬥友誼,還是要在這裡提一下。

  關於晉察冀邊區鄉村文藝的兩篇,是調查報告。當時好像是組織了一個調查團,有邊區幾個大的文藝團體負責人參加,我是跟隨沙可夫同志去的。我隨見隨記,「搶先」把它發表了,當時還引起一些人的非議。但此行以後,並無正式的調查報告。現在保存下來這點材料,對瞭解戰爭時期邊區的文藝活動,還是有些用處的。

  關於《平原雜誌》上的文章,因為我過去提到過,這裡就不多說了。

  啟蒙工作,在中國歷史上,可以說是代代有先驅,有眾多的仁人志士,成績都載於史冊。這一工作,也是斷斷續續的,甚至可以說是不絕如縷的。因為真正的啟蒙,只有依靠政治之力,單憑知識分子,是做不出多大的事業來的。而政治則是多變的,反復的。在歷史上,新興的政治勢力,都重視群眾的啟蒙工作;一旦得到政權,則又常常變啟蒙主義為蒙蔽主義,以致群眾長期處於愚昧狀態。「四人幫」之所為,可以說是歷史上最突出的一次。

  我當時所做的,當然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不值一提的。

  如果不是有人把這些文字抄來,我也把它們忘記了,別人也不會想起它。因為重讀了一遍,才引起一些感想。

  那時從事這些工作,生活和工作條件,是非常艱苦的。在戰爭時期,我一直在文化團體工作。眾所周知,那時最苦的是文化團體。有的人,在經常活動的地區,找個富裕的農家,認個乾娘,生活上就會有些接濟。如果再有一個幹妹妹,精神上還會有些寄託。我是一個在生活上沒有辦法的人,一直處在吃不飽穿不暖的狀態中。一九四六年冬季,我在饒陽縣一個農村編《平原雜誌》。有一天,我的叔父有事找我去,見我一個人正蹲在炕沿下,烤秫秸火取暖,活像一個叫花子,就飽含著眼淚轉身走了。

  在戰爭的十幾年裡,我一直是步行。我很好單身步行。特別是在山地,一個人唱唱喝喝地走著,要走就走,要停就停,有山果便吃,有泉水便喝,有溪流便洗澡,是可以自得其樂的。列隊行軍,就沒有那麼自由自在了。那次調查鄉村文藝,我和一位劇團團長同行,他是從平原來的,山地道路不熟,叫我引路。我們沿著沙灘,整整走了一天,天已經晚了,都有些疲乏,急於要找到宿營地。他騎在馬上打瞌睡,我背著被包,聚精會神地走在馬頭前面看路,不巧,鑽錯了一個山溝,又退回來,他竟對我發起脾氣。那裡的山溝,像樹的枝杈,東一道西一道,是很不好辨認的。田間同志,就是以常常鑽錯山溝出名的。我也遇到過通情達理的騎馬人。有一個從延安下來的記者,我們在冀中一同工作時,他有一匹馬。每次行軍,他不只叫我把被包放在馬上,還和我輪流乘騎。他知道同行人的清苦。

  直到一九四七年,冀中文協成立,公家才給我從一個小販那裡,買了一輛自行車。雖然是一輛光屁股破車,我視如珍寶,愛護有加,騎了二三年,進城以後才上交。

  皇天后土,我們那時不是為了追求衣食,也不是為了追求榮華富貴才工作的。

  對這些文章,現在沒有加任何修改。它使我回顧了一下我的青春。那是艱難困苦的青春,風雨跋涉的青春,但也是曾經有所作為,激勵奮發的青春。這些文章,就是它的遺響。

  1982年12月4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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