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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談通俗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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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賈平凹同志 平凹同志: 一月四日從北京發來的信,今天上午就收到了,出奇的快。寄一封平信到西安,要十天,掛號則更慢。可見交通之不便了。所以你不來天津,我是完全理解的,並以為措施得當。目前出門,最好不要離開團體,如果不是跑生意,一個人最好不要出門。 上次從西安來信,也收到,曾仔細讀過。原以為你能看到我寫的關於《臘月·正月》那篇文章,就沒有覆信。誰知道那篇文章寫了已經半年,到現在還沒有刊出。不過,我猜想,你在北京可能知道了它的內容,有些話就不在這裡重複了。 你到北京去參加了那麼隆重的會,是很好的事,這是見世面的機會,不可輕易放過。不過,會開多了也沒意思。我只是參加過一次這樣的會。 近來,我寫了幾篇關於通俗文學的文章,也讀了一些文學史和古代的通俗小說。和李貫通的通信,不過捎帶著提了一下。其實,這種文章,本可以不寫,都是背時的。因為總是一個題目,借此還可以溫習一些舊書,所以就不恤人言,匆匆發表了。 既然發表了文章,就注意這方面的論點。反對言論不外是:要為通俗文學爭一席之地呀;水滸西游也是通俗文學呀; 趙樹理、老舍都是偉大的通俗文學作家呀。這些言論,與我所談的,文不對題,所答非所問,無需反駁。 值得注意的是,凡是時髦文士,當他們要搞點什麼名堂的時候,總說他們是代表群眾的,他們的行為和主張,是代表民意的。這種話,我聽了幾十年了。五十年代,有人這樣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有人還是這樣說。好像只有這些人,才是整天把眼睛盯著群眾的。 盯著是可以的,問題是你盯著他們,想幹什麼。 當前的情況是,他們所寫的「通俗文學」,既談不上「文學」,也談不上「通俗」。不只與水滸西遊不沾邊,即與過去的施公案、彭公案相比較,也相差很遠。就以近代的張恨水而論,現在這些作者,要想寫到他那個水平,恐怕還要有一段時間的讀書與修辭的涵養。 什麼叫通俗?魯迅在談到《京本通俗小說》時說:「其取材多在近時,或采之他種說部,主在娛心,而雜以懲勸。」 社會上的,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文壇是社會的一部分,作家的心,也是多種多樣的。娛心,是文學作品的一種作用,問題是娛什麼樣的心,和如何的娛法。作品要給什麼人看,並要什麼樣的心,得到娛樂呢? 有的作家自命不凡,不分時間空間,總以為他是站在時代的前面,只有他先知先覺,能感觸到群眾的心聲。這樣的作家,雖有時自稱為「大作家」,也不要相信他的吹噓之詞。 而是要按照上面的原則,仔細看看他的作品。 看過以後,我常常感到失望。這些人在最初,先看了幾篇外國小說,比貓畫虎地寫了幾篇所謂「正統小說」,但因為生活底子有限,很快就在作品裡摻雜上一些胡編亂造的東西,借一些庸俗的小噱頭,去招攬讀者。當他們正在處於囊中慚愧之時,忽然小報流行起來,以為柳暗花明之日已到,大有可為之機已臨。乃去翻閱一些清末的斷爛朝報,民初的小報副刊,把那些腐朽破敗的材料,收集起來,用「作家」的筆墨編纂寫出,成為新著,標以「通俗文學」之名。讀者一時不明真相,為其奇異的標題所吸引,使之大發其財。 其實,讀者花幾分錢買份小報,也沒想從這裡欣賞文學,只是想看看他寫的那件怪事而已。看過了覺得無聊,慢慢也就厭煩了。 你在信中提到語言問題,這倒是一個嚴肅的題目。你的語言很好,這是有目共睹的,不是我捧你。你的語言的特色是自然,出於真誠。但語言是一種藝術,除去自然的素質,它還要求修辭。修辭立誠,其目的是使出于自然的語言,更能鮮明準確地表現真誠的情感。你的語言,有時似乎還欠一點修飾。修辭確是一種學問,雖然被一些課本弄得機械死板了。 這種學問,只能從古今中外的名著中去體會學習,這你比我更清楚,就不必多談了。 我這裡要談的是,無論是「通俗文學」或是「正統文學」,語言都是第一要素。什麼叫第一要素?這是說,文學由語言組織而成,語言不只是文學的第一義的形式;語言還是衡量、探索作家氣質、品質的最敏感的部位,是表明作品的現實主義及其倫理道德內容的血脈之音! 而現在有些「文學作品」,姑不談其內容的庸俗卑污,單看它的語言,已經遠遠不能進入文學的規範。有些「名家」的作品,其語言的修養,尚不及一個用功中學生的課卷。抄幾句拳經,仿幾句雜巴地流氓的腔口,甚至習用十年動亂中的粗野語言,這能稱得起通俗文學? 通俗也好,不通俗也好,文學的生命是反映現實。遠離現實,不論你有多大瞞天過海之功,嘩眾取寵之術,終於不得稱為文學。 過去,通俗小說有所謂「話本」和「擬話本」。話本產自藝人,多有現實性,而擬話本產自文人,則多虛誕之作,隨生隨滅,不能永傳。現在的一些武俠小說,充其量不過是「擬」而已矣,還不能獨立成章。 雪中無事,寫了以上這些,不知你平日對此是何看法,有何見解?冒昧言之,希望你和我討論。 祝 安好! 孫犁 1985年1月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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