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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


  我在於村黎家,和一匹老馬住在一間屋裡,每當做飯,它一彈腿,就把糞尿踢到鍋裡,總是不敢揭鍋蓋,感到很不方便。到了這個村莊的時候,我就向支部書記要求,住得比較清淨些。農村房屋是很缺的,終於他把我領到一間因為特殊原因空閒了三年的北房裡。這時是臘月天氣,雖然那位也是住閒房的收買舊貨的老人,用他存下的破爛棉套,替我堵了堵窗戶,一夜也就把我凍跑了。我找了趙金銘去,他想了想,把我領到婦聯會主任的家裡。

  主任傅秋鸞,正和小姑玉彩坐在炕上縫棉衣服。

  趙金銘既然是有名的「大哨兒」,他總把事情說得駭人聽聞,他說我得了感冒,當村幹部的,實在過意不去。他徵求主任的意見,能不能和兄弟媳婦合併一下,讓給我一間屋子。

  主任說:「我們這裡長年不斷地住幹部,還用著你動員我!不過,眼下就過年了,我們當家的要回來。這個同志要是住三天五天的,我就讓給他,聽說是住三月兩月,那頂好住到我娘她們那小東屋裡去。我爹到西院和大伯就伴,叫我娘搬過來和我們就伴。就是那屋裡喂著一匹小驢兒。」

  「就是這個不大衛生。」趙金銘做難地說。

  我已經凍怕,不管它驢不驢,說沒有關係。趙金銘領我到小東屋裡看了看,小驢兒迎著門口搖著脖上的銅鈴。

  「小牲口拉尿不多,」趙金銘說,「我告訴老頭兒勤打掃著點。」

  我就搬到這家來了,一直住到第二年三月裡,一家人待我很好,又成了我的一處難以忘記的地方。

  這一家姓趙,大伯大娘都是黨員。大兒婦是黨員,大兒子在定縣工作也是黨員,二兒子在朝鮮作戰是黨員,二兒婦和姑娘都是團員。這真是革命家庭,又是志願軍家屬,我從心裡尊敬他們。

  大伯是個老實莊稼人,整天不閑著,現在正操業著「打沙披」的事。這一帶的土質很奇怪,用泥土拍牆頭壘房山,可以多年不壞,越經雨沖越堅固,稱做立土。鋪房頂就不行,見雨就漏,稍為富裕的人家,總是在房頂上打上一層「沙披」。

  辦法是:從磚窯上拉回煤焦子,砸碎摻石灰,用水漿好,鋪在房頂,用木棒捶擊,打出來就像洋灰抹的一樣。但頗費工時。

  大伯整天坐在院裡,揀砸那些焦子。他工作得很起勁,土地改革以來,家裡的生活,年年向上,使他很滿足。兒子參軍,每年政府發下工票,勞動力也不成問題。他有十五畝園子,兩架水車,每年只是菜蔬瓜果,變賣的錢就花費不清。他說今年「打沙披」,明年灰抹牆山,後年翻蓋磨棚。

  雖在冬閒,他家並不光吃山藥和蘿蔔,像普通人家那樣。

  總是包些乾菜餃子呀,擀些山藥面把子呀,熬些乾粉菜呀,蒸些小米乾飯呀,變化著樣兒吃。一家人的穿著,也很整齊,姑娘媳婦們都有兩身洋布衣服。還有一點是在農村裡不常見的,就是她們經常換洗衣服,用肥皂。

  一家人,就是大伯的穿著不大講究。好天氣姑娘媳婦們在院裡洗衣服,他對我說:「就是我們家費水!」

  我說:「誰家用水多,就證明誰家衛生工作做得好。」

  大媳婦說:「用水多,又不用你給我們挑去,井裡的水你也管著!快別砸了,蕩我們一衣裳灰!」

  大伯就笑著停工,抽起煙來了。

  生活好了,一家人就處得很和氣。這個大伯,小人們經常斥打他兩句,他反倒很高興。

  大娘雖然已經六十歲了,按說有兩房兒媳婦,是可以歇息歇息了。可是,也很少看見她閑著,我常常看見,媳婦們閑著,她卻在做飯,喂豬,揀爛棉花桃兒,織布。她對我說:「老二不在家,我就得疼他媳婦些,我疼她些,也就得疼老大家些。我不支使她們,留下她們的工夫,好去開會。」

  別人家的婆婆是不願意兒媳婦們開會,大娘卻把開會看得比什麼也要緊,她常督促著孩子們趕快做飯,吃完了好去開會。每逢開會,這家人是全體出席的,鎖上門就走,有時區裡來測驗,一家人回來,還總是站在院裡對對答案,看誰的分數多。

  對證結果,總是小姑玉彩的成績最好,因為她小學就要畢業了,又是學校團支部的委員。其次是大伯,他雖然不識字,可是記憶力很好,能夠用日常生活裡的情形解釋那題目裡包含的道理。而成績最不好的是二兒媳婦齊滿花。大娘對我說:「什麼都好,人材性質,場裡地裡,手工針線,村裡沒有不誇獎的。就是一樣,孩子氣,貪玩兒,不好學習。」

  結婚以來,二兒子總是半月來一封信,回信總是小姑玉彩寫,姑嫂之間,滿花認為是什麼話也可以叫她替自己寫上的。最近,竟有一個多月不來信了,大娘焦急起來。我是每隔幾天,就到縣城裡取報,這些日子,我拿報回來,一家人就跟到我屋裡,叫我把朝鮮的戰爭和談判的情形念給她們聽,這成為一定的功課了。

  齊滿花頭上包著一塊花毛巾,坐在對面板凳上,一字一句地聽著。她年歲還很小,就是額前的劉海,也還給人一些胎髮的感覺,但是,她目前表露的神情是多麼莊重,伸延的是多麼遼遠了啊。

  好像現在她才感覺到,小姑代寫的信,也已經是辭不達意。她要求自己學習了。大娘每年分給每個媳婦二十斤棉花,叫她們織成布,賣了零用。現在正是織布的時候,大娘每天晚上到機子上去替老二媳婦織布。齊滿花和小姑對面坐在炕上,守著一盞煤油燈,有時是嫂嫂教小姑針線,更多的時間,是小姑教嫂嫂識字。玉彩很聰明,她能揀那些最能表達嫂嫂情意的字眼兒,先教,所以滿花進步得很快。大兒婦對我說:「我婆婆多幫老二家些,我不嫌怨,二兄弟在朝鮮,是我們一家人的光榮。」

  1953年9月12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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