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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生活情緒


  有一天早晨,我醒來,天已不早了,對間三槐的母親已經嗡嗡地紡起線來。這時進來一個少婦在洞口喊:「彩綾,彩綾,出來吧,要去推碾子哩。」

  她叫了半天,裡面才答應了一聲,通過那彎彎長長的洞,還是那樣嬌嫩的聲音:「來了。」接著從洞口露出一頂白氊帽,但下面是一張俊秀的少女的臉,花格條布的上衣,跳出來時,腳下卻是一雙男人的破棉鞋。她坐下,把破棉鞋拉下來,扔在一邊,就露出淺藍色的時樣的鞋來,隨手又把破氊帽也摘下來,抖一抖墨黑柔軟的長頭髮,站起來,和她嫂子爭辯著出去了。

  她嫂子說:「人家喊了這麼半天,你聾了嗎?」

  她說:「人家睡著了麼。」

  嫂子說:「天早亮了,你在裡面沒聽見晨雞叫嗎?」

  她說:「你叫還聽不見,晨雞叫就聽見了?」姑嫂兩個說笑著走遠了。

  我想,這就是遊擊區人民生活的情緒,這個少女是在生死交關的時候也還顧到在頭上罩上一個男人的氊帽,在腳上套上一雙男人的棉鞋,來保持身體服裝的整潔。

  我見過當敵人來了,女人們驚惶的樣子,她們像受驚的鳥兒一樣向天空突飛。一天,三槐的二嫂子說:「敵人來了能下洞就下洞,來不及就得飛跑出去,把吃奶的力量拿出來跑到地裡去。」

  我見過女人這樣奔跑,那和任何的賽跑不同,在她們的心裡可以叫前面的、後面的、四面八方的敵人的槍彈射死,但她們一定要一直跑出去,在敵人的包圍以外,去找生存的天地。

  當她們逃到遠遠的一個沙灘後面,或小叢林裡,看著敵人過去了,於是倚在樹上,用衣襟擦去臉上的汗,頭髮上的塵土,定定心,整理整理衣服,就又成群結隊歡天喜地地說笑著回來了。

  一到家裡,大家像沒有剛才那一場出生入死的奔跑一樣,大家又生活得那樣活潑愉快,充滿希望,該拿針線的拿起針線來,織布的重新踏上機板,紡線的搖動起紡車。

  而跑到地裡去的男人們就順便耕作,到中午才回家吃飯。

  在他們,沒有人談論今天生活的得失,或是慶倖沒死,他們是:死就是死了,沒死就是活著,活著就是要歡樂的。

  假如要研究這種心理,就是他們看的很單純,而且勝利的信心最堅定。因為接近敵人,他們更把勝利想的最近,知道我們不久就要反攻了,而反攻就是勝利,最好是在今天,在這一個月裡,或者就在今年,掃除地面上的一切悲慘痛苦的痕跡,立刻就改變成一個歡樂的新天地。所以勝利在他們眼裡距離最近,而那果實也最鮮明最大。也因為離敵人最近,眼看到有些地方被敵人剝奪埋葬了,但六七年來共產黨和人民又從敵人手中奪回來,努力創造了新的生活,因而就更珍愛這個新的生活,對它的長成也就寄託更大的希望。對於共產黨的每個號召,領導者的每張文告,也就堅信不移,興奮地去工作著。

  由勝利心理所鼓舞,他們的生活情緒,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是這樣。村裡有一個老泥水匠,每天研究掘洞的辦法,他用羅盤、水平器,和他的技術、天才和熱情來幫助各村改造洞。一個盲目的從前是算卦的老人,編了許多「勸人方」,勸告大家堅持抗戰,他有一首四字歌叫《十大件》,是說在遊擊區的做人道德的。有一首《地道歌》確像一篇「住洞須知」,真是家傳戶曉。

  最後那一天,我要告別走了,村長和中隊長領了全村的男女幹部到三槐家裡給我送行。遊擊區老百姓對於抗日幹部的熱情是無法描寫的,他們希望最好和你交成朋友,結為兄弟才滿意。

  僅僅一個星期,而我坦白地說,並沒有能接觸廣大的實際,我有好幾天住在洞裡,很少出大門,談話的也大半是幹部。

  但是我感觸了上面記的那些,雖然很少,很簡單,想來,僅僅是平原遊擊區人民生活的一次脈搏的跳動而已。

  我感覺到了這脈搏,因此,當我鑽在洞裡的時間也好,坐在破炕上的時間也好,在菜園裡夜晚散步的時間也好,我覺到在洞口外面,院外的街上,平鋪的翠綠的田野裡,有著偉大、尖銳、光耀、戰爭的震動和聲音,晝夜不息。生活在這裡是這樣充實和有意義,生活的經線和緯線,是那樣複雜、堅韌。生活由戰爭和大生產運動結合,生活由民主建設和戰鬥熱情結合,生活像一匹由堅強意志和明朗的智慧織造著的布,光彩照人,而且已有七個整年的歷史了。

  並且在前進的時候,周圍有不少內奸特務,受敵人、漢奸、獨裁者的指揮,破壞人民創造出來的事業,亂放冷箭,使像給我們帶路的村長,感到所負責任的沉重和艱難了。這些事情更激發了人民的智慧和膽量。有人願意充實生活,到他們那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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