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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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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城裡,吳大印知道了村裡的很多事情,故鄉的新的變化,在他的心裡已經形成了一個約略的輪廓。老溫也和他談了自己結婚,現在就去參軍的事。直到天快晌午,豆腐腦棚的買賣忙上來,他們才分手告別。 吳大印領著女人回子午鎮去,這十八裡路,他走得非常快,女人得時時喊叫他等一等。 起晌以後,他們到了子午鎮的東街口。牆院還是舊牆院,堤過上的柳樹高密了。鄉親還是舊鄉親,子午鎮的男女老幼都集在十字街口的廣場上。用碾場的碌碡支著台板,搭起來的席棚裡,掛著寬大鮮紅的幕布。它不像是廟會演戲,臺上沒有鑼鼓胡琴的響動,台下沒有各種叫賣的嘈雜。在席棚附近是嚴肅的、緊張的,好像在討論什麼要緊的事情。 一進街口,兩個背槍的青年民兵,就把吳大印攔住了,雖然吳大印笑著說這裡就是他的家,並且還能指著叫出一個民兵的小名,知道他是誰家的孩子。可是因為他身上帶來的過多的風塵,身後女人的遠方打扮和外路口音,使得兩個青年查問得越發緊了。 十字街口的席棚那裡,有人在講話,尖利又帶些嬌嫩的聲音,傳到村外來了,吳大印望見那裡,是一個女孩子站在臺上。 「那講話的不是春兒?」他對兩個青年民兵說,「我就是她爹!」 兩個民兵才好像想了起來。一個民兵帶他們到會場上去,在路上,這個青年也不肯安靜,不住的用鞋尖踢著道溝邊上的土塊,說:「走這麼遠路,怎麼你就不開個路條呢?」 「沒有路條,我能從關外飛回來?」吳大印興奮的說,「到了自己家門,我就該是活路條,誰知道碰上了你們兩個年輕的,偏不認識我,論鄉親輩兒,你該跟我叫爺爺呢!」 「咳!」青年民兵一擰身子,把槍枝換到另一個肩膀上說,「你就算我的親爺爺,出外這些年,回來也要查問查問哩!你們先在這裡站一站,不要攪亂了會場。等婦女主任講完了話,我再去給你通報。」 吳大印和女人只好靠著牆站住。他提著腳跟,望著自己的女兒,想聽聽她在白話什麼。 「婦女同志們,」春兒在臺上正講的高興,「今天這個大會,是個選舉會,選舉村長和村政權委員們的大會。我們選舉的村長,是抗日的村長,是堅決抗日的人,是誓死不當漢奸的人。選他出來,好領導我們抗日。我們婦女,在過去不能參加選舉,就是窮門小戶的男人,也不能參加選舉。過去的村長,都是幾個人唧咕成的,他們財大氣粗,可是不給老百姓辦事。今天參加選舉,是我們婦女的權利提高了,我們絕對不能馬虎,要在心裡過一下,看誰抗日堅決,就選舉誰!」 春兒講完話,就退到後面去。這一回站到台前來的是老常。老常在台前這一站的姿勢,引起了吳大印一段親切的回憶:在從前,鄉村演唱大戲,總得請上幾個管台的人,管台的工作,是維持台下的秩序。鄉下人看戲,要拚著全部力氣和一身大汗。戲唱到熱鬧中間,比如《小放牛》唱到牧童和小姑娘對舞對唱,《喜榮歸》唱到花頭一手叉腰一手揚著花手絹來回踏碎步,《櫃中緣》唱到哥哥要開櫃、妹妹不讓開的時候,台下就像突然遇到狂風的河水一樣,亂擠亂動起來。 那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們,講究看戲扒台板,就像城裡的闊人,聽戲要占前五排一樣。他們通常是把小褂一扒,三五個人一牽手,就從人群裡劈進去。擠到戲臺前邊,雙手一扒台板,然後用千鈞的力量一撅屁股,這一動作,往後說可以使整個台下的人群向後一推,摧折兩手粗的杉篙,壓倒照棚外的小販;往前說,可以使戲臺搖搖欲墜,演員失色,鑼鼓失聲。當這個時候,管台的人,就站到台前邊來了,他們一手提著煙袋荷包,一手一按一揚的喊:「鄉親們!這是和誰過不去呀?還看不看戲呀!」 態度既從容又急迫。這樣台下就會漸漸安靜起來,管台的笑一笑,又退回打鑼鼓的後面,抽著煙看戲去了。 這種角色並不好當,第一要有人緣,第二要有涵養,第三要人佩服。面對著動亂的群眾,他負責的顯然是臨陣指揮的工作。但是今天他的老夥計來到台前,並不是為了台下擠。 台下的人正在鼓掌,人們問什麼話,老常笑著解答著。吳大印等不及,他說:「我可以過去了吧?」 「還得等一等,就要選舉了。」青年民兵說,「我也要去投一張票哩!」 「我們也要去投票呀,」吳大印說,「趕上了,還能放過去?我當了一輩子長工,還沒有參加過村長選舉哩!」 「你剛來,你知道選誰?」青年民兵說,『允許不允許你投票,我還得去問問呢?」 青年民兵說著就到台那裡去了。這時台下放上了幾張桌子,每個桌子有一位寫票的,一位監視的。工農婦青,都按小組編好,拿著票到桌子前邊,輕輕說明自己要選的村長,寫好了,再投進台前的票箱裡去。 那個青年民兵只顧自己投票,一直沒有回來。吳大印著急,自己走過去了。春兒第一個看見,從臺上跳下來。吳大印說:「春兒,別的事家去再說,我要寫一張票!」 群眾決定讓新回到家鄉來的吳大印參加選舉,發給了他一張票。吳大印拿著票走到寫票桌跟前,寫票員小聲問他:「你選誰?」 「我選老常。」吳大印說。 「他的大名叫常德興。」寫票員笑著說,「你真有眼力呀!」 選舉的結果:老常當選了子午鎮的抗日村長。老常站到台前來,講了話,作了抗日的動員。去年冬天,高慶山在地裡和他談話,說工人可以當村長,他當作一個笑話聽。現在,這是一個事實,不容他推託,他要擔負起這艱難沉重的工作。最後,他約請他的老夥計吳大印發表一點回到家來的感想。 吳大印站到臺上去說他的感想。他說,他出外不久,那裡就叫日本占了,農民們更不能過活。在那裡很受了幾年苦,回來的時候,日本人又占了我們很多地方,他只能挑選偏僻的道兒走,整整走了三個月。可也見到很多新鮮事兒,在我們國家的廣大地面上,不管是鐵路兩旁,平原村鎮,山野森林,湖泊港汊,都有我們的遊擊隊。凡是八路軍到的地方,農民們就組織了抗日的團體,建立了大大小小的根據地。 這些根據地,有時看著並不相連,有時又被敵人切斷,可是,它們實際上是叫一條線連接著,這就是八路軍堅決抗日的主張,廣泛動員人民參加抗日的政策。他知道這條線通的很遠,它從陝北延安毛主席那裡開始,一直通到鴨綠江岸的遊擊隊身上。他想,這條線,現在是襲擊敵人的線,動員群眾的線,建立抗日政權的線;以後,我們就會沿著這條線趕走日本。回到家來,看到村裡的熱烈的抗日氣象,他要告訴大家的是:象我們這樣同心協力堅決抗日的地面,是很寬廣很強大的了。他要求參加村裡的抗日工作。 在他講話的時候,人們都往台前擠,高四海和秋分也趕來了。只有田大瞎子和老蔣退到遠遠的地方,低著頭抽起煙來,好像不愛聽。這一天,春兒家裡,親人團聚。一年以來,在子午鎮和五龍堂,發生了很多變化,過去流散在外的,像高慶山、高翔、吳大印,全都回來了,像芒種、老溫,成群結隊的從村裡走出抗日去了。無論是回來和出去,分離和團聚,都是存了保衛鄉土、趕走日本的一片熱心的。 也有那走了又回來,回來又走了的,像田耀武和高疤。因為他們並不保衛鄉土,只知道鬧磨擦,鄉土也就不再需要他們,不再在他們身上寄託任何的希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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