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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雨漸漸下緊了,這一場雨,對晚田的播種很有益處。聽完變吉哥說書的人們,都往家裡跑,婦女們低著頭緊扯著衣襟,遮掩住懷裡的小孩,男人們把麥秸墊子頂在頭上。變吉哥把鼓板揣在懷裡,還是揚長的走著,好像他的光頭,並不怕風吹雨打。高四海有些抱怨,又心痛他那張舊三弦,只好扯起破棉袍的大襟,包裹住它,這樣走起路來,就感到非常的不方便了。

  他要回堤上去,剛剛走到村口,有人叫住了他。「四海大哥,慢走。」老溫喊著趕上來,「我有個問題和你討論一下。」

  「有什麼問題,到我那小屋裡細講。」高四海說,「這麼大雨。」

  「這個節氣的雨並不傷人,」老溫說,「像這樣的好雨,往常年念經打醮都不容易求下來。真是:國民黨帶來水旱雹災,八路軍占著天時地利,麥收一過,就又催著人們種小苗兒了。

  我和你討論一下,我在田大瞎子家這活還做不做?」

  高四海說:「不做活,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到哪裡去呢?」

  老溫說:「我是不想再在這個人家呆下去了,這回沒叫他們吊死我,難道再等他吊我一回?憑我這年紀力氣,就是給人家打短,我看也餓不著,為什麼非纏在他家?」

  「我也不願意你在田大瞎子家裡。」高四海說,「我是說,要研究一個長遠的辦法。眼下,我們主要的敵人是日本,我們和田大瞎子的鬥爭,也是為了抗日。你要是一跺腳走了,對我們的工作,反倒是一個損失。」

  「吃他家的飯,他總是當家的,咱總是做活的。」老溫說,「在他看來,咱頭頂的是他家的,腳踏的也是他家的呢!你就得看他的眉眼,聽他的聲口。一離開,誰也是一個腦袋,誰也就不比誰矮一截了!」

  「村裡的工作是多打糧食,支援前線。」高四海說,「田大瞎子,反對抗日,我們偏要抗日;田大瞎子不願交公糧,我們偏要好好生產,打下糧食,他敢不交?這個時候你辭活,田大瞎子正怕不能得兒的哩。要走,就像芒種,到我們部隊上去。村裡的工作,有老常他們也就行了。壯大我們的軍隊,才是最長遠的打算。你回去就和老常談談吧。」

  他們在堤口上分手,高四海上堤回家,有一個女人從堤上跑下來。

  「誰呀這是?」高四海往旁邊一閃,伸著頭問。

  「我呀,」那個女人笑著說,「你不認識我?」

  「可不是一下聽不出來。」高四海說,「這麼大雨,你這是幹什麼去來?」

  「去找你家秋分,討論問題兒。」那個女人說著,腳一滑,就仄著身子溜到平地上來了。

  剛剛走到河邊上的老溫,卻聽清了這是誰的聲音。這聲音,即使離得再遠一些,說得再輕一些,他也會聽得很清楚的。這是和他相好的那個東頭的寡婦的聲音。

  婦女也看見了他,追上來了。她輕輕地說:「喂,你等等我。」

  等她走到身邊,老溫說:「這麼大雨,你幹什麼來了?」

  「聽說書來呀!」那女人笑著說。

  「怎麼我沒看見你?」老溫說。

  「我坐在人們的後邊。」那女人說。

  雨點雖然細小,下的可緊。它滴落得很有力,打在乾燥輕鬆的泥土上,泥土馬上就把它吸收了。在眼下,收穫了一季的土地,是需要多少雨水啊。春苗們挺直著腰,仰著頭,把中間的一張新葉,擰成一個喇叭承接著。突然降落的溫暖的雨水,使它們的心胸張開,使它們的身體潤濕了。

  老溫和這個女人,在這樣深的夜晚,這樣緊密的雨裡走著。他們走得很慢,風雨天對他們竟成了難得的時機。走到河灘裡,看到那只被日本的炮彈打破,現在修理好了的擺渡船,那女人靠著它坐下來了。她說:「我累極了,歇一歇再走。」

  老溫對面蹲在她的跟前,摸摸煙袋,想抽一鍋煙,想一想又放下了。他說:「你找秋分討論什麼?」

  「討論我和你的事。」那女人說,「這樣就算完了呀?我怎麼把那孩子抱到街上來?難道叫他在小屋裡長大,一輩子不見日頭?」

  「抱出來怕什麼?」老溫說。

  「那樣省事?」女人說,「他娘是我,他爹是誰?」

  「人們不是全知道了嗎?」老溫說。

  「知道是知道了,」女人說,「還得辦一件事兒。」

  「什麼事兒?」老溫說。

  「你要把我娶過去。」女人歪著身子哭了,淚水和雨點一同滴在擺渡船底上。這只擺渡船,每當夏季水漲,兩岸相隔,曾經載負著多少男女,渡過了洶湧的河流。

  雖然全身已經叫雨水澆濕,女人的眼淚,卻一直澆進老溫的胸膛裡去了。他說:「我要對得起你和孩子。你想,我不願意把你娶過來?可是,我的家在哪裡,難道叫你跟我去打短,在樹底下睡覺。」

  「我不嫌你窮。」女人說,「跟著你,我沿街討飯也情甘樂意。再說,眼下也沒有要飯討吃的了。」

  「秋分怎麼說?」老溫仰起頭來問。

  「她說,過去我們做的事有些缺點。」女人說,「應該先結婚。她又說。這也不完全怨你和我,舊社會裡的婦女們,並沒有婚姻的自由。現在呢,她勸我和你結婚,她說這對哪方面也好。」

  「難就難在我還沒有房子地。」老溫說。

  「這我早就替你打算過了,」女人說,「我家裡不是有那麼兩間瓦屋,幾畝鹼地?就缺你這麼一個人來耕種收拾它哩!」

  「那我不幹。」老溫說,「那不成了倒踏門兒?再說你那當家子們也有話說。」

  「他們有什麼話?秋分說,婦女今天也有繼承權。」女人說,「你的腦筋還沒有我開通,為什麼淨認那些老理兒?」

  「我想的更長遠一些,」老溫說,「眼下頂要緊的是抗日。是要不叫日本和張蔭梧再過來,他們一過來,你看還有我們的活路?我現在想的不是結婚,是怎麼著辭了活去參加八路。」

  「去抗日,那就更好。」女人說,「張蔭梧在這裡,俗兒不斷找尋我,我連門兒也不敢出。你去抗日,我和孩子都有臉面。你的年紀過時不過時?」

  「抗日是看的決心,」老溫說,「不像找男人看的是年紀。比起芒種來,我自然是老了一些,可是幹起活兒來,不比他弱。論打整個牲口,鍘個草什麼的,他還得讓我哩。」

  「人家講究是出兵打仗,」女人笑著說,「又不是當長工。」

  「八路軍裡也有了馬隊呀。」老溫說,「我們就這樣決定。」

  「就這樣決定吧。」女人說,「我們還是得先結了婚。頭天晚上過了事,第二天早上,我就送你到隊伍上。這不是我落後,這為的是端正我們娘兒們的名聲,好有臉見人。」

  「你說的也有道理。」老溫站起來。

  在曠野裡,他親了親她那只親近過一次的、現在被幸福和希望燒幹了雨水和淚水的臉孔,就分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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