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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當折城完工,民工們收拾家具要回去的時候,縣裡又開會歡送了他們,表揚了子午鎮、五龍堂兩個模範村鎮。回來的時候,春兒還是拉著高四海的小車一出西關,看見平原的地形完全變了,在她們拆城的這半月,另一隊民工,把大道重新掘成了深深的溝渠。大車在溝裡行走,連坐在車廂上的人,也露不出頭來。只有那高高舉起的鞭苗上飄著的紅纓,像一隊沿著大道飛行的紅色蜻蜓一樣,浮游前進。每隔半裡,有一個開車的地方,在路上,趕大車的人不斷的吆喝。

  變平原為山地,這是平原的另一件歷史性的工程。這工程首先證實了平原人民抗日的信心和力量,緊接著就又表現出他們進行戰爭的智慧和勇敢。它是平原人民戰鬥的整體中間的筋脈。

  「我們只說拆城是開天闢地的工作,」高四海推著小車說,「看來人家這樁工程更是出奇!」

  「人麼,」春兒笑著說,「誰也是覺著自己完成的工作,最了不起!」

  他們回到自己家裡來。春兒把半月以來刮在炕上、窗臺上、桌櫥上的春天的塵土打掃乾淨,淘洗了小水缸,擔滿了新井水,把交給鄰家大娘看管的雞們叫到一塊兒喂了喂,就躺到炕上睡著了,她有些累。

  在甜蜜的睡夢裡,有人小聲叫她:「春兒,春兒!」

  「唔?」春兒揉著眼睛坐起來,看見是老常。

  「喂,我們少當家的回來了?」老常說。

  「誰回來了?」春兒撒著迷怔問。

  「我們那少當家的,田耀武呀!」老常著急的說,「你醒醒呀!」

  「他回來,回來他的吧,」春兒打著哈欠說,「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你這孩子!」老常說,「怎麼沒有關係呢?他穿著軍裝,騎著大馬,還帶著護兵哩!」

  「那許是參加了八路軍,」春兒說,「八路軍能要這號子人?」

  「又來了!要是八路軍還有什麼說的?是蔣介石的人馬哩,張蔭梧也回來了!」老常哼唉著,坐在炕沿上,靠著隔扇牆打火抽起煙來。

  春兒一時也想不明白。這些人不是慌慌張張的逃到南邊去了嗎,這時候回來,又是為了什麼?她說:「高翔不是住在你們那裡?他們怎麼說?」

  「還沒聽見他怎麼說,」老常說,「我剛剛到家,田耀武就回來了。他穿著一身灰軍裝,打扮的還是那樣麼不麼六不六的,你想,咱們的隊伍都是綠衣裳,胡不拉兒的,羊群裡跑出一隻狼來,一進村就非常扎眼,梢門上的崗哨就把他查住了!」

  「他沒有通行證吧?該把他扣起來!」春兒說。「你聽我說呀!」老常說,「站崗的不讓他進門,這小子急了。還是虎牌的,立時從皮兜子裡掏出一個一尺多長的大信封兒來說:這是我的家,你們有什麼權利不讓我進去?我是鹿主席和張總指揮的代表,前來和你們的呂司令談判的。站崗的給他通報了以後,高翔叫人出來把他領進去了。」

  「什麼鹿主席,什麼張總指揮?」春兒問。

  老常說:「張就是張蔭梧,鹿,聽人們說是鹿鐘麟,也是一個軍閥頭兒!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看這不是一件小事兒,你說哩?」

  「你再回去聽尋聽尋,」春兒說,「看看高翔他們怎麼對付他。」

  「我回去看看。」老常站起身來,「我是來告訴你一聲兒,叫咱們的人注點意,別叫這小子們給咱們來個冷不防呀?」

  「不怕,」春兒說,「有咱們的軍隊住在這裡,他們掉不了猴兒!」

  「不能大意。」老常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剛說城也拆了,路也破了,一鋪心的打日本吧!你看半晌不夜的,又生出一個歪把子來,真他媽的!」翹起一隻腳來,在鞋底兒上磕了煙灰,走了。

  他心裡有些彆扭,從街上繞了回來,吃中午飯的時候,街上沒有什麼人,只有那個賣煙捲的老頭兒,還在十字路口擺著攤兒,田耀武帶來的那個護兵正在那裡買煙。

  這個護兵腰裡掛著一把張嘴兒盒子,脖子裡的風紀扣全敞開,露出又髒又花哨的襯衫尖領,咽喉上有一溜圓形的血疤。他抓起一盒香煙來,先點著一支叼在嘴角上,掏出一張票子,扔給老頭兒說:「找錢!」

  老頭兒拿在手裡看了看,說:「同志,這是什麼票子,怎麼上邊又有了蔣介石呀?」

  「委員長!」那個護兵大聲說。

  「啊,委員長!我們這裡不時興這個,花不了!你對付著給換一換吧!」老頭兒笑著送過來。

  「混蛋!」護兵一斜楞眼,眼仁上佈滿了紅色血絲兒,「你不花這個花什麼?你敢不服從中央!」

  「你怎麼張嘴罵人哩?」老頭兒說,「你是八路軍嗎?」

  「我是中央軍!」護兵賣著字號。

  「這就怪不的了,」老頭兒說,「八路軍裡頭沒有你這樣兒的!」

  那個護兵一抓盒子把兒。

  「幹嗎!」老頭兒瞪著眼說,「你敢打人?」

  「你反抗中央,我槍斃你!」護兵狠狠的說。

  「你有膽子,沖著這兒打!」老頭兒拍打著胸脯說,「我見過這個!」

  那個護兵要撒野,老常趕緊跑上去,這時有兩個八路軍剛剛下崗,背著槍路過這裡,一齊上前攔住說:「你這是幹什麼,同志?」

  「他要殺人!」老頭兒說,「叫他睜開眼看看,我們這裡,出來進去住著這麼些個隊伍,哪一個嚇唬過咱們老百姓?」

  「不要這樣,」八路軍勸說著那個中央軍,「對待老百姓,不應該採取野蠻態度,這是軍閥主義的表現!」

  「為什麼你們不花中央的票子?」那個護兵舉著票子滿有理的說。

  「不是不花。」八路軍說,「這些問題,還需要討論一下。當初是你們把票子都帶到南邊去了,印票子的機器卻留給了日本。真假不分,老百姓吃虧可大啦,沒有辦法,我們才發行了邊區票。現在你們又回來了,老百姓自然不認頭。再說,他是小本買賣,你買一盒香煙,拿給他五百元的大票,他連櫃子搭上,也找不出來呀!」

  那個護兵看看施展不開,把票子往兜裡一塞,轉身就要走。

  「你回來!」賣煙的老頭兒說,「我那盒煙哩?」

  護兵只好把煙掏出來,扔在攤上。

  「你抽的那一支,」老頭兒說,「也得給錢!」

  八路軍說:「老鄉,吃點兒虧吧,這是咱們的友軍!」

  「什麼友軍?憑這個作風,能白抽我的香煙?」老頭兒沖著護兵的後影兒說著,打開了一盒煙,遞給兩個八路軍,「要是咱們自己的人哩,別說抽我一支,就是抽我一條兒,我也心甘樂意呀!同志們,請抽煙!」

  「謝謝你吧,老鄉,我們都不會!」兩個八路軍搖擺著手兒笑著,回到住處去了。

  老常回到家裡,看見田大瞎子,像驚蟄以後出土的蚰蜒一樣,昂著頭兒站在二門口,看見老常就喊叫:「到城裡遊逛了半個多月,還沒有浪蕩夠?豬圈也該起,牲口圈也該打掃打掃了!中央軍就要過來,我們也得碾下點兒小米預備著,下午給我套大碾!」

  老常沒有答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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