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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父女兩人,到底在院裡碰上了,李菊人又喝了酒,酒氣撲人的問:「是佩鐘嗎?」

  「嗯。」李佩鐘答應著,「父親到哪裡去來?」

  「到了個倒黴的地方,」李菊人很生氣的說,「外國鬼子越來越不拿中國人當人,在他們眼裡,我們簡直連個豬狗也不如,要真的亡了國,這些玩意還不騎在我們的脖子上拉屎嗎?」

  李佩鐘只有在父親喝醉了的時候,才能聽見一些入情入理的話,她說:「所以我們要堅決抗日呀!只有人人奮不顧身的鬥爭,我們的民族,才能揚眉吐氣。你找的什麼外國人?」

  「啊!」李菊人醒悟過來,「為了一點閒事情,我同一個朋友到法國神父那裡去了。我以前沒到過這種地方,這回去了,親眼看見那老傢伙對待那些求見的教友們,不是愛答不理,就是罵個狗血噴頭。當著我們的面,就還差沒叫這些人給他磕頭罷了!」

  「你們找他幹什麼呀?」李佩鐘問。

  「不要說這個了,」李菊人說,「我淨說問問你,可老是沒有機會,你打算和田耀武怎麼辦?」

  「怎麼辦哩?」李佩鐘低頭說,「各人走各人的路罷了。父親再也不要干涉我。」

  「我干涉你做什麼?」李菊人很親切的說,「蔣介石這個王八蛋,是成不了什麼氣候了,連我也不會對他再有什麼指望,跟他跑到南邊去的人,也不過像是道君皇帝的臣下,早晚給日本人納貢投降完事。我主張你和他一刀兩斷!」

  「父親的思想,很有些進步了哩!」李佩鐘笑著說。「談不到進步,」李菊人說,「我是認命要當亡國奴的了,中國不亡,是無天理!」

  「你還是亡國論呀!」李佩鐘吃驚的說,「根據地的軍民,這樣熱烈動員,毛澤東同志指示的那樣英明詳盡,你全看不到聽不見呀?」

  「我對你們沒有信心,第一你們不會用人。」李菊人說,「地方上藏龍臥虎,像我這樣的人才,竟引不起你們的重視,真真奇怪!」

  「我們什麼時候不重視你?」李佩鐘說,「你什麼時候想過做工作呀?」

  「雞毛蒜皮的勾當自然我是不幹。」李菊人鄭重的說,「我只想在司令部弄個參議幹幹,你對事兒可以和呂司令念道念道。有個附帶的條件,就是我不能跟他們吃小米,另外得給我三件傢伙兩匹馬,外帶一個特務員!」

  李佩鐘失望的托個辭離開了他。回來的路上,她又經過高慶山和秋分睡覺的房子那裡。從矮矮的院牆望進去,屋裡還點著燈。聽見腳步聲,院裡的一隻小狗吠叫起來,秋分的影子,在明亮的窗紙上一閃,把燈吹滅了。

  李佩鐘想去看看那些民工們睡下了沒有。她奔著西關來,街上的店鋪都上了門,只有十字街石牌坊那裡,還有兩副賣吃食的挑子點著燈籠。李佩鐘在那裡遇見了芒種。

  「這樣晚了,李同志還沒休息?」芒種給她敬著禮說。

  「還沒有。」李佩鐘說,「你幹什麼去來?」

  「給支隊長又送了一條被子去。」芒種笑著說。「你沒事跟我到西關去一趟吧,」李佩鐘說,「我們去瞧瞧那些民工們睡覺的地方。」

  芒種高興的答應了,這對他是一個愉快的差遣。他規規矩矩的跟在李佩鐘後面,從身上摘下手電筒來,照明前面的道路。

  「我用不慣這個,」李佩鐘笑著說,「我道路很熟,摔不了跤,一照倒眼花起來。」

  西關一帶,雖說住下了這麼多民工,街道上卻非常安靜,大家工作一整天,全安歇睡覺了。只有天主堂旁邊,春兒住的那家小店房裡,還點著燈火。

  「春兒就住在這裡,我們去看看她做什麼哩?」李佩鐘小聲說著,輕輕的走到窗臺外面。窗紙上的人影兒分明,春兒和店家老大娘,對坐在炕上說話兒。

  「你摸摸,這炕熱上來了。」老大娘說,「我特意給你燒了一把柴火,你小孩兒家,身子單薄,睡涼炕要受病哩!」

  「大娘費心。」春兒笑著說。

  「咱娘兒兩個有緣,」老大娘說,「一見面我就喜歡你,疼你。我是六七十歲的人了,又住在城關,好姑娘好媳婦,看見的不知道有多少,說起來,哪個也比不上你。你是我心尖兒上的人。」

  「大娘誇獎。」春兒又笑著說。

  「我不知道你瞧得起這個大娘不?我滿心願意把你認成個乾女兒。」老大娘仰著脖子說。

  「只要大娘不嫌我拙手笨腳就行,」春兒說,「我是怕不能得兒的哩!」

  「這就好了,一言為定。」老大娘很高興的說,「咱娘兒倆都是苦命人,你從小孤身一人,我也是年輕輕就守上了寡,從今以後,我們就都有個親人兒了。」

  「乾娘什麼時候守寡的?」春兒問。

  「就是有這個那一年!」老大娘用手一指,「修天主堂的那年,外國鬼子強佔了咱那麼大的一片莊基,還打死了你那乾爹,又把我趕到這裡來住,孩子,我有冤仇呀!」

  老大娘嗚嗚的哭了起來,春兒勸解著,老大娘忍著淚說:「要不你一提說是抗日,我就喜歡哩,你經的事兒還少,外國人可把咱中國欺侮壞了哩!」

  李佩鐘和芒種只聽見老大娘哭泣,聽不見春兒說話。這女孩子正在沉默著。她幾歲上就死去了母親,正當她需要人教導的時候,父親又下了關東。最近一百年,在祖國的身上,究竟經過了多少次外人的侵辱,在平原農民的心裡,究竟留下了多少悲慘的記憶,她知道得很少很少。這需要有一個經歷多次災難的母親,每逢夜深人靜,就守著一盞小油燈,對她慢慢講解。

  可是春兒並沒有這樣的一個母親。現在,她受到這一種教育了。這是神聖的民族教育,當它輸入到春兒心靈裡的時候,正和她那剛剛覺醒了的、爭取解放爭取自由的尊嚴的要求碰在一起。立時,一股擰攪在一起的強烈的力量,就在這個女孩子的心裡形成了。一百年來,農民們幾次在反抗外人侵略的時候,在保衛家鄉的戰爭裡流了血。這裡的農民,是因為歷次鬥爭失敗,受了壓抑,意志消沉;還是積累了鬥爭的經驗,培植了反抗的熱情?是失去了信心;還是蘊藏下了更大的力量?兩種情形都存在吧,但是,共產黨來教育了他們,長久埋藏在平原上反抗的火種燃燒起來了。

  最後,春兒說:「乾娘,所以說,我們要堅決抗日呀!我們的國家強盛起來就好了。」

  「我也成天這麼盼望,」老大娘說,「咱這裡離聖姑廟不遠,我每逢初一十五就去燒香磕頭,求她保佑著咱們的軍隊打勝仗。剛才老道姑對我說,聖姑這兩天不大高興哩!」

  「她怎麼不高興?」春兒問。

  「她給人們托夢,說八路軍不該拆城,拆了她的官牆,要犯罪哩!」老大娘說。

  「乾娘信不信呀?」春兒笑著問。

  「我怎麼不信?別的不信行,這聖姑的靈驗,你可是不能不信呀!」老大娘把手合了起來。

  李佩鐘偷偷笑著,剛要推門進屋裡去,忽然聽見城牆邊大榆樹上的烏鴉飛騰了起來,在黑暗的天空裡,盤旋驚叫。接著又有磚瓦從城門樓子上飄下來的聲音,芒種抓起手電筒,李佩鐘攔住說:「不要照!一照就驚走了。你輕輕爬上城牆去,看看是什麼人!」

  芒種掏出槍來出去了,春兒聽見聲音跑了出來,拿上自己的小鎬,也跟到城牆上去。

  他們在城門樓上捉住了兩個人,一個拿著鐵鏟挖洞,一個正往裡埋炸藥瓶。

  春兒說:「這是漢奸來破壞我們!要不是看見的早,明天一拆城門樓,還不都把我們炸個粉碎!」

  老大娘拽著一根柳木棍,也氣喘喘的爬上來了,就近一看說:「我認的他們!這個是天主堂種菜園子的王二鬼,那個是聖姑廟的小道士,咳呀,我那老天,你怎麼也跟著他們造孽呀!」

  小道士哆嗦著說:「我不願意來,是老道姑逼著我來的呀!」

  李佩鐘叫把他們押到縣政府,派人報告給高慶山,連夜又逮捕了主使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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