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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在路上,老常步眼大,不久就越過了田大瞎子,看看追上了春兒。

  春兒走的很暖和了,脊背上出了些汗。東瞅西看,她兩隻眼睛不夠使喚。到處是我們的隊伍,她望著在隊伍的上空,緊連著他們的新軍帽騰起的塵土,汗水蒸成的霧。她望著接連翻起的腳步,穿的是她們婦女做的鞋襪,戰士的腳印像叫一條長線穿起。她自己也覺得腳下輕鬆,身上有了力氣,跟著他們前進。心,飛到他們那裡去了,開赴前線的,不知道有芒種沒有?

  老常叫住了她,說:「沒怨說這會的姑娘們好,走起路來像風胡轆,叫我好趕。」

  「你來幹什麼,」春兒把眼睛收回來說,「走在前頭,給你們當家的鳴鑼開道嗎?」

  「想的他!」老常笑著說,「我和他散了,咱們是一條線兒上的人。我是子午鎮的工會主任,幫你去打官司。」

  「什麼時候選的你?」春兒笑了。

  「這才叫走馬上任。」老常說,「剛剛開過會,我連行頭也沒換,就追上你來了。他們說你小女嫩婦,嘴頭心勁上,全不是那老狼的對手。」

  「有你去,自然更好,就是我一個人也不會把官司打輸!」

  春兒說。

  「我站在一邊給你仗膽兒,」老常說著歎口氣,「不用說你,就連你爹,一輩子敢和誰強過一句嘴?就不用提打官司了。上城下界,是人家大地戶的能耐,從小時,俺爹就教導我:餓死別做賊,屈死不告狀。衙門口是好進的嗎?可是啊,春兒你帶著個錢沒有?」

  「帶錢幹什麼使?」春兒說,「又不置辦東西。」

  「打官司的花銷呀!」老常說,「沒錢你連門也進不去!」

  「不用花錢,」春兒說,「一去就找俺姐夫!」

  「對了。」老常笑著說,「光想著錢,連他也忘了。我們還怕什麼?這成了一面詞兒的官司,准贏不輸!」說著從褡包上解下煙袋來就打火抽煙。

  「什麼一面詞兒呀?我們是滿有理的事!」春兒批評他。

  「對!對!」老常隨口答應著,只顧低著頭打火。他的火石那樣老,周圍的稜角全打光,簡直成了小孩們彈的球兒。他用兩個粗大鼓脹的手指頭捏著,用破火鐮拍拍的鑿著,看不見一絲火星兒。他轉動著火石,耐心的打著,一邊和春兒說著話兒。走了十幾裡路,過了好幾個村莊,他的火還沒有打著。到了西城門口,他才把火石收起來,把裝好的一袋煙又倒回破荷包裡,這就算過了煙癮。

  春兒先到的動員會,動員會的人說,高支隊長正在給軍隊講話,春兒想芒種一定也不閑在,就說:「我們是來打官司!」

  動員會的人問了問她是哪村的人,就說:「打官司你到縣政府。黨政軍民,各有系統。縣政指導員是你們老鄉,又是個婦女同志,她叫李佩鐘。」

  春兒出來和老常一說,老常一咧嘴:「那怎麼行?她是大瞎子的兒媳,還有不向著公公、反向著我們的道理,我看這一趟白來了!」

  「既是來了,就得試試,空手回去,不顯著我們草雞?」春兒說,「什麼兒媳婦公公,是人就得說真理,她既是幹部,吃著人民的小米,難道還能往歪裡斷?」

  她一路打聽著往縣政府來,穿過一條小胡同,到了跑馬場,再往北一拐,就看見縣政府的大堂了。

  縣政府門前也是一片破磚亂瓦,從國民黨官員倉皇南逃,還沒有人收拾過。人民自衛軍成立以後,忙的是動員會和團體的事,政權是新近才建立。上級委任了李佩鐘當縣政指導員,她覺得動員會的事,剛剛有了些頭緒,自己也熟練了,又叫她做這個開天闢地的差事,很鬧了幾天情緒。上級說:「革命的基本問題就是政權。」又說:「為了婦女參政,我們鬥爭多少年,今天怎麼能說不幹?再說,縣政指導員就等於縣長,婦女當縣長,不用說在歷史上沒有,就在根據地,李同志也是頭一份呀!」她才笑著答應,說幹一干試試,不行再要求調動。昨天才搬到這個大空院裡來。

  她喜歡乾淨,把自己住的房子,上上下下掃了又掃。縣政府有一個老差人,看見她親自動手,趕緊跑了來,說:「快放下笤帚,讓我來掃。你這樣做叫老百姓看見,有失官體!」

  李佩鐘笑了笑,她在院裡轉了轉,看見門臺上有一盆冬天結紅果的花,日久沒人照顧,幹凍的半死。她捧了進來,放在向陽的窗臺上,叫老差人弄些水來澆了澆。老差人說:「看你這樣雅靜,就是大家主出身。你當家的,原先不過是一個區長,現在你倒當了縣長,真是婦女提高!」

  李佩鐘皺了皺眉說:「你去找一張大紅紙,再拿筆墨來。」

  老差人說:「我一看你就是個文墨人,聽說咱們的支隊長,也不過是個拿鋤把的出身,全縣的幹部,就屬你程度高!」

  「快去拿吧!」李佩鐘說。

  老差人說:「那得你批條子,到庶務科去領。」

  「什麼庶務科呀?」李佩鐘跺著腳說,「你看不見就我一個人,你先到動員會去借!」

  等到老差人把筆墨紙張拿來,已經正晌午了,天氣很暖和。老差人替女縣長研墨鋪紙,李佩鐘在房子裡來回的走。她那嫩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紅的顏色。站立在窗前,陽光照著她的早已成熟的胸脯。曾經有婚姻的痛苦,沾染了這青春的標誌。現在,豐滿的胸懷要關心人間的一切,她要用革命的工作,充實自己的幻想和熱情。她用帶來的一把小剪,修理花樹的枯枝,她看見有一股嫩綠的漿液,在表皮裡流露,細心培養,她想等不到春天,它就會發芽。

  她彎著身子,在一張紅紙上,寫了「人民政府」四個楷體大字。

  老差人笑著說:「這四個字兒和我有緣,我全認識。政府就是縣政府的意思,和人民連起來,那意思是說:老百姓的父母官嗎?」

  「唉!你把意思想反了。」李佩鐘說,「人民政府就是替老百姓辦事的政府。」

  「什麼政府不是替老百姓辦事?」老差人說,「不替老百姓辦事,發誰的財呀?」

  「分別就在這上面。」李佩鐘把紅紙拉到陽光下面曬著,「過去的政府是封建階級當權作主,是壓在人民頭上的一塊石頭;現在的政府是反對封建階級的壓迫,人民自己起來,當權作主。」

  「我還是有點不明白!」老差人說。

  「等我審判案件的時候,你就明白了!」李佩鐘說,「你打漿糊來,我們去把它貼上。」

  老差人又到動員會領了面,打好了一大盆漿糊,和縣長抬著這張大紅紙,走到大堂上來。這四個大字,在老差人手裡,分量很重,他不知道究竟從這一任縣長手裡,要有什麼新出的規程。

  李佩鐘,跳到大堂的桌案上去,這種靈便,使老差人吃了一驚。她在那塊舊的匾額上面,重重的抹上了一層漿糊,把一大群麻雀從匾額後面的窠巢裡轟出來,老差人叫她別迷了眼。她仔細的把紅紙貼在上面,老差人一手扶著桌案,一手比劃著,好叫她擺得更端正。貼好了,李佩鐘站在桌案上,端詳著她寫的這四個大字,心裡一時激動,眼眶充滿了熱淚。

  這是神聖的理想。鮮紅的匾額,映照得大堂明亮,一直照過跑馬場,照到野外去,在那裡,高慶山正給四千個戰士講話,口號聲不斷的傳來。走在街道上的人,一眼就可以看見這四個字。這四個字,實現了多少年多少人的鬥爭的願望。為了這個願望,他們前後的獻出了青春的生命,親人為他們曾經把眼淚流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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