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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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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兒回到家裡,月亮已經照滿了院,她開開屋裡門,上到炕上去,坐在窗臺跟前,很久躺不下。小白褂濕透了,帶著柳子地裡的泥土和揉碎的小草的味道。月亮從葫蘆的枝葉裡,從窗戶的欞格裡照進來,落在豐滿的胸脯上,心口還在突突的跳動。 她感到有些後怕,又有些不滿足。她仄著耳朵聽著,遠遠的田野,有起風的聲音。 她出來,西北角上有一塊黑雲,湧的很快,不久,那一面的星星和樹木,就都掩蓋不見了。乾燥的田野裡,騰起一層霧,一切的莊稼樹木、小草和野花,都在抖擻,熱情的歡迎這天時的變化。 半夜裡下起大雨來,雨是那樣暴,一下子就天地相連。遠遠的河灘裡,有一種發悶的聲音,就像老牛的吼叫。 今年芒種還沒有給她們抹房頂,小屋漏了,叮叮噹當,到處是水,春兒只好把所有的飯碗、菜盆,都擺在炕上承接著,頭上頂了一個鍋蓋,在屋裡轉來轉去。 堤墊周圍,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了這麼多的蛤蟆,一唱一和,叫成了一個聲音,要把世界抬了起來。春兒一個人有些膽小,她冒著雨跑到堤墊上去,四下裡白茫茫的一片,有一隻野兔,張慌的跑到堤上來,在春兒的腳下,打了一個跟頭,奔著村裡跑去了。 「看樣子要發大水了。」春兒往家裡跑著想。 第二天,雨住天晴,大河裡的水下來了,北面也開了口子,大水圍了子午鎮,人們整天整夜,敲鑼打鼓,守著堤墊。開始聽見了隆隆的聲音,後來才知道是日本人占了保定。大水也阻攔不住那些失去家鄉逃難的人們,像蝗蟲一樣,一普面子過來了。子午鎮的人們,每天吃過飯就站在堤墊上看這個。 那些逃難的人,近些的包括保定、高陽,遠些的從關外、冀東走來。從家裡帶出來的東西,越走越少,從這些人的行囊包裹、面色和鞋腳上,就可以判定他們道路的遠近,離家日子的長短。遠道逃來的人,腳磨破了,又在泥水裡浸腫了,提著一根青秫秸,試探著水的深淺,一步一步挪到堤墊跟前來。他們的臉焦黑,頭髮上落滿高粱花,已經完全沒有力量,央告站在堤坡上的人拉他們一把。 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把一個小孩子背在背上,手裡還拉著一個。孩子不斷跌倒在泥水裡,到了堤墊邊上,她向春兒伸伸手:「大姑,來把我們這孩子接上去!」 春兒把她娘兒們扶了上來,坐在堤墊上,一群婦女圍上來,春兒跑回家去,拿些餑餑來,給兩個孩子吃著,那個女人說:「謝謝大姑。我們也是有家有業的人啊,日本人占了我們那個地方。」 春兒問:「你們家是哪裡呀?」 「關外。當時指望逃到關裡,誰知道日本人又趕過來,逃的還不如他們占的快,你們說,跑到哪裡是一站呀?」 「孩子他爹哩?」春兒問。 「走到京東就折磨死了。」女人擦著淚。 「日本人到了什麼地方?」人們問。 女人說:「誰知道啊,昨兒個我們宿在高陽,那裡還是好好兒的,就像你們現在一樣,可是今天早晨一起來,那裡的人們也就跟著我們一塊兒逃起來了。」 人們都不言語了,那個女人叫小孩子吃了吃奶,就又沿著堤墊,跟著逃難的大流走了。 天晴的很好,鋪天蓋地的水,繞著村子往東流。農民們在水裡砍回早熟的莊稼,放在堤墊上,曬在房頂上。 天空有一種嗡嗡的聲音,起先就像一隻馬蠅在叫。聲音漸漸大了,遠遠的天邊上出現一隻鷹。接著顯出一排飛機,沖著這裡飛來了。農民們指劃著:「看,飛艇,三架,五架!」 他們像看見稀罕物件一樣,屋裡的跑到院裡來,院裡的上到房頂上去。小孩子們成群結隊的在堤墊上跑著,拍著巴掌跳躍著。 逃難的女人回過頭來說:「鄉親們,不要看了,快躲躲吧,那是日本人的飛機,要扔炸彈哩!」 沒有人聽她,有些婦女,還大聲喊叫她們的姐妹們,快放下針線出來看:「快些,快些,要不就過去了!」 飛機沒有過去,在她們的頭頂仄著翅膀,轉著圈子,她們又喊:「飛雞,要下蛋了,你看著急找窩哩!」 轟!轟!飛機掃射著,丟了幾個炸彈,人們才亂跑亂鑽起來,兩個人炸死在堤墊上,一頭騾子炸飛了。 飛機沿著河口掃射,那裡正有一船難民過河。河水很大,流的又急,船上一亂,擺渡整個翻到水裡去。大人孩子在湧來湧去的大浪頭中間,浮起來又淹沒下去,一片喊救人的聲音。 日本人的飛機掃射著,轟炸著,河裡的水帶著血色飛濺起來。 五龍堂能鳧水的人全跳到水裡去打撈難民。高四海老頭子脫的光光的,拍打著浪頭,追趕一個順流而下的小孩子。他一個猛子紮了一裡多遠,冒出頭來,抓住了小孩子的腿,抱到岸上來。他在搭救出來的水淋淋的難民中間走著喊:「誰是孩子的娘,這是誰家的孩子,沒有主嗎?」 有的人說:「你老人家遮蓋上點吧,這裡淨是女人們!」 高四海說:「別放他媽的屁了,什麼時候,還有這麼些講究!有理可就去和日本人說呀!」 他找不到小孩子的娘,把孩子嘴朝下放在河灘上,又跳到水裡去了,他專門打撈著女人,打撈上一個來就問:「別哭,快吐吐水,你的小孩我給你打撈上來了!」 當女人搖頭說不是她的小孩的時候,他就又跳進水裡去了。 一直打撈到天黑,有很多人是叫大水淹沒死亡了。人們點著一堆堆的柴火,烘烤那些打撈上來的人們。高四海穿上衣服,逢人就打聽小孩的母親。有人說:這是從關外逃來的那個黑臉的年輕的女人的孩子,她恐怕是在水裡炸傷了,沒有力量浮起來淹死了,還有她那個大些的孩子。高四海聽了,叫過秋分來說:「抱著這孩子到有奶的人家吃吃去,他娘死了,我們收養著吧!」 秋分說:「這個年月,收養這個幹什麼呀?」 「你不抱他,我就抱他去,」高四海說,眼裡汪著熱淚,「這年月,這年月,還哪裡的這些廢話呀!」 夜晚,逃難的人們,就在熄滅的柴火堆旁邊睡下了,橫倒豎臥,河水洶湧的流著,沖涮著河岸,不斷有土塊灘裂的隆隆的聲音。月光照著沒邊的白茫茫大水,和在水中抖顫的趴倒的莊稼。遠近的村莊,擔著無比的驚惶和恐怖,焦急和無依的痛苦,長久不能安眠。在高四海的小屋裡,發出小孩子的撕裂喉嚨的哭聲。 「日本!日本!」在各個村落,從每一個小窗口裡,都能聽到,人們在睡夢裡,用牙齒咬嚼著這兩個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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