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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筆記小說


  中國的所謂筆記小說,由來已久,漢晉已有,就是先秦經籍中,也有類似的斷片。至唐、宋而大興,推演至明清,這種書籍,可以說是浩如煙海,雜列並陳,在中國文化遺產中,佔有很大的部分。在寒齋的藏書中,也占很大的比重,幾幾乎有三分之一。

  這原因是,我學習小說寫作,初以為筆記小說,與這一學問有關。後來才知道,雖然歷代相沿這樣一個題目,其實是兩回事:筆記是筆記,小說是小說,不能混為一談。就是合編在一本書裡,也應有所區別。古時,把這種文章是稱為筆記的,如《西京雜記》、《太平廣記》,後人才加上小說二字。

  再後又有人彙刊為《小說大觀》、《說郛》、《類說》、《稗海》等書,就以為其中都是小說了。古時既以街談巷議為小說,因此類似街談巷議的筆記,也定為小說,自無不可。但從此筆記和小說含義也就混同起來了。筆記小說的含義,和後來小說的含義,有很大不同。

  我們按照今天小說的含義,去分析古代的筆記小說,其中大部分是筆記,但也有一小部分,可以稱為小說。例如《西京雜記》、《酉陽雜俎》這些古書,裡面就包含一部分小說。

  中國小說史,把《世說新語》列為小說。因為這部書主要記的是人物的言行,有所剪裁、取捨,也有所渲染、抑揚。

  而且文采斐然,語言生動,意境玄遠。至於後來這一體系的書,如《續世說》、《今世說》、《新世說》、《唐語林》、《何氏語林》等,因既無創造,亦無文采,就只能稱之為筆記,不能再稱為小說了。

  亦有雖標筆記之名,而實為小說者。如紀昀之《閱微草堂筆記》。乍看也可算是筆記,然所記中,既有作者的主觀寓意,又多想像描寫,文采副之,實是文學作品,不是零碎材料。流風所至,清朝末年產生了一批仍以筆記相稱,而實際已脫離筆記軌道的小說,如《淞隱漫錄》等。其中上乘者少,下乘者多,內容與形式,都流於膚淺無聊。

  所以,今天中華書局等出版部門,整理這類書籍,都已經正其名曰「筆記」,如唐宋筆記、明清筆記,不再稱「小說」。

  筆記主要是記載一朝一代的軍國大事,朝政得失,典章文物。或是記述一代人物的思想言行。其目的都標榜是為補正史之不足,或是以世道人心為念,記述前事,作為借鑒,教育後人。文字都是簡短的,每條自成起訖。

  我的唐人筆記,有十幾種。宋人筆記有數十種。宋人的筆記,流傳下來的這樣多,是因為印刷術的進步。也因為有很長時期,國家太平無事。

  這些書,有些是過去商務編印的叢書集成的零種,有些是涵芬樓校印的線裝宋元筆記,有些是近年古籍出版社和中華書局的新印本。元、明、清的筆記,也有幾十種。其中石印本的清人筆記,多已送人。但重要的著作,近年新整理的本子,還有不少。還有一些木版的筆記,大都是過去木版叢書的零種。其中知不足齋叢書零本最多。

  既然購置了如許多的筆記,當然也看過一部分。我的印象是:唐人的筆記,多系名家作品,文筆好,內容也扎實,有意義,最可讀。宋人的筆記,多出自名公臣卿,內容也充實,有史料價值。但有些已經雜亂起來,因此有高下之分。要之如司馬光之《涑水紀聞》,歐陽修之《歸田錄》,識見,文筆,取材,都高人一等。因為這些大人物既能見聞大事,所記能存真,又有修養,對材料能取捨,有判斷。不像後來明、清的一些筆記,以山野草茅,妄談朝堂宮苑之事,輾轉傳聞,致有千里之失。筆記也像其他著作一樣,越古老越可觀,因所記材料寶貴也。明清筆記雖多,沒有經過時間的淘汰,還處在一種糠米不分的狀態。

  有筆記式的小說,有小說式的筆記。如《夷堅志》,筆記式的小說也。如《東軒筆錄》,則有很多條目,是小說式的筆記。

  筆記以記載史實,一代文獻典故為主,如宋之《東齋紀事》、《國老談苑》、《澠水燕談錄》,所記史料翔實,為人稱道。

  如《夢溪筆談》、《容齋隨筆》,則以科學研究學術成績,及作者之見解修養為人重視。

  筆記,常常也有所謂秘本、抄本的新發見,然不一定都有多大價值。有價值之書,按一般規律,應該早有刊刻,已經廣為流傳,雖遭禁止,亦不能遏其通行。遲遲無刻本,只有抄本,自有其行之不遠的原因。我向來對什麼秘籍、孤本、抄本,興趣不大。過去涵芬樓陸續印行之秘籍,實無多少佳作。

  有的筆記,名聲赫赫,印刷亦精,但也不一定就證明其傑出。如清之《兩般秋雨庵隨筆》,各種印本,一再發行,只為其文字淺近,內容亦為淺識者所喜而已。亦有雖系名家所記,然內容雜亂無章,比較零碎,如《隨園隨筆》。

  元明筆記,就其內容規模而言,仍以《南村輟耕錄》及《萬曆野獲編》為佳。

  筆記以內容真實客觀,作者態度端正為主。文勝於質,不如質勝於文。金劉祁《歸潛志》中,載《錄崔立碑事》一則,對自己參與為叛將撰寫碑記,詳敘經過,自我反省。人以為誠信,推重其著作,所記史實,多為正史所收取。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多文過飾非之作,正與其處世為人同。然此等書,不可因人廢言,認真察看,亦有可取之處。

  清代的筆記雖然多,我認真地即是通篇讀過的,有《嘯亭雜錄》、《永憲錄》、《郎潛紀聞》等。《郎潛紀聞》共「三筆」,作者陳康祺。文字流暢,敘述亦生動,能讀下去。但在第一部,發見兩處墨筆眉批。一處記作者經歷,眉批曰:「毫不知恥,抑何厚顏!」一處記他人事蹟,眉批曰:「閣下愧此多矣,何仍作欺人語耶?」這恐怕是同時代人閱讀時批註的,憤憤之情,溢於言表。當然不能根據兩處眉批,就否定這部書的價值,但也不能懷疑,這種看來深知作者底細,推敲文字並揭瘡疤的人,是出於「嫉妒」或是報復。總之,著述要修辭立誠,立身尤其要謹慎端正。

  以上所談,當然都是古道,會被時髦文士,看作四舊陳言。時髦文士,專攻時文,聞雞起舞,舉一反三。他們在「四人幫」時代,初露角刺,已經寫下不少造謠生事,傷天害理的文章。有人至今秉性不改,仍以善觀風向氣色自居。對過去文字,不只無劉祁的良心發見,悔恨之辭,別人偶有觸發,仍慣于結幫連夥,加以反噬。不怕雲山罩,就怕老鄉親。

  難得有知其老底之人,將其前前後後文字,彙編成冊,批註點明。如此一來,或將使其通體虛偽善變之情狀,暴露于讀者眼前。

  1984年9月21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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