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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陸晶清的信


  致陸晶清信之一

  晶清:

  昨夜我要歸寢的時候,忽然想推開房門,望望那遼闊的青天,閃爍的繁星:那時夜正在睡眠,靜沉沉的院中,只看見臥在地上的楊柳,慢慢地擺動。唉!晶清,在這樣清靜神秘的夜幕下,不禁又想到一切的回憶,心中的疑悶又一波一波洶湧起來。人生之網是這樣的迷戀,終久是像在無限的時間中,向那修長的途程奔馳!我站在松樹下默默地想著,覺著萬絲紛披,煩惱又輕輕彈動著心弦。後來何媽怕我受了風寒,勸我回到房裡。

  我驀然間覺著一股辛酸,滿懷淒傷,填滿了我這破碎的心房!朋友!

  我遂倒臥在床上,拼將這久蓄的熱淚滴到枕畔。愁慘的空氣,佈滿了梅窠,就連壁上的女神,也漸漸斂去了笑容。窗外一陣陣風聲,漸漸大起來,卷著塵土射到窗紙上沙沙地響個不住!這時我覺得宇宙一切,都表現出異常的恐怖和空洞;茫茫無涯的海裡,只有我撐著葉似的船兒,冒著波濤向前激進。

  晶清,你或者要詛咒我,說我是神經質的弱者,但我總願把葬在深心的秘密,在你的面前暴露出來!到後來我遂沉溺在半睡的狀態中了。

  楊柳的深處,映濡了半天的紅霞,流水汩汩地穿過眼前的花畦,我和薌蘅坐在竹籬邊。那時心情很恍惚,是和春光一樣明媚,是如春花一樣燦爛?

  在這樣迷惘中不久,倏忽又改變了一個境界:前邊的綠柳紅霞,已隱伏埋沒,眼前斷阻著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森森可怕的深林,一望無底的山澗;我毫無意識的踟躕在這樣荒野寂寂的山谷。朋友!

  我聲嘶力竭,只追著那黑影奔馳,我也不知怎樣飛山越澗的進行,「砰」的一聲驚醒了我。原來是外邊的房門被風刮開了!

  晶清,我當時很懷疑,我不知人生是夢?抑夢是人生?

  這時風仍刮的可怕,火爐中的火焰也幾乎要熄滅,望著這悠悠長夜,不禁想到渺茫的將來而流涕!我遂披衣起床,擰起那慘淡的燈光,寫這封含有鬼氣的信給你。這時情感自然很激烈,但我相信明天清晨——或這信到你手中時,我的心境已平靜像春水一樣。

  夜尚在神秘的夢裡,我倦了,恕不多及。

  評梅

  三月二十夜三時

  致陸晶清信之二

  晶清:

  你走後我很惆悵,我常想到勸朋友的話,我也相信是應該這樣做的,但我只覺著我生存在地球上,並不是為了名譽金錢!我很消極,我不希望別一個人能受到我半點物質的援助,更不希望在社會上報效什麼義務……不積極的生,不消極的死,我只願在我樂於生活的園內,覓些沙漠上不見的珍品,聊以安慰我這很倏忽的一現,其他在別人幸幸趨赴之途,或許即我惴惴走避之路。朋友!你所希望於我的令名盛業,可惜怕終久是曇花了,我又何必多事使她一現呢?

  近來脾氣愈變愈怪,不盡一點人情的虛偽的義務,如何能在社會裡生存,只好為眾人的詛咒所包圍好了。朋友!我毫無所懼。並且我很滿意我現在的地位和事業,是對我極合適的環境。

  失望的利箭一支一支射進心胸時,我閉目倒在地上,覺著人間確是太殘忍了。但當時我絕不希望任何人發現了我的悵惘,用不關痛癢的話來安慰我!我寧願歷史的錘兒,永遠壓著柔儒的靈魂,從痛苦的瓶兒,倒瀉著悲酷的眼淚。在隔膜的人心裡,在未曾身歷其境的朋友們,他們絲毫不為旁人的憂怖與怨恨,激起他們少許的同情?誰都莫有這誠意呵,為一個可憐無告的朋友,灌注一些勇氣,或者給他一星火光!

  莫有同情的世界,於我們的心有何用處?在眾人環禱的神幔下,誰願把神燈撲滅,反去黑暗中捉摸光明呵?我硬把過去的歷史,看作一場夢,或者是一段極淒悲的故事,但有時我又否定這些是真實。煩悶永久張著亂絲攪擾著我春水似的平靜,一切的希望和美滿,都同著夕陽的彩霞消滅了:如一個竊賊,摸著粉牆,一步一步的過去了。

  晶清!我也明知道運命是怎樣避免不了的,同時情感和理智又怎樣武裝的搏鬥?心坎裡狂馳怒騁的都是矛盾的思潮,不過確是倦了——現在的我。我不久想在楊柳結織的綠蔭下,找點歇息去了!人和人能表同情,處的環境又差不多,這樣才可談一件事的始末,而不致有什麼誤會和不瞭解。所以我每次提筆,都願將埋葬在心裡的怨懷,向你面前一泄!朋友:

  原諒你可憐的朋友的狂妄吧?

  祝你 春園中的收穫!

  評梅

  致陸晶清信之三

  晶清:

  這封信你看了不只是不替我陪淚,或者還代我微笑?

  這簡直是灰色人生中的一枝薔薇。昨天晚上我由女高師回到梅窠的時候,閃內的繁星,皎皎的明月,照著我這舒愉的笑靨;清馨的惠風,拂散了我鬢邊的短髮,我閉目寧神的坐在車上默想。

  玉釵輕敲著心弦,警悟的曲兒也自然流露於音外,是應該疑而詛咒的,在我的心燈罩下,居然撲滿了愉快的飛蛾。進了溫暖的梅窠後,鬧市的喧嘩,已漸漸變成幽雅的清調了。我最相信在痛苦的人生裡,所感到的滿足和愉快是真實,只有這靈敏的空想,空想的機上織出各樣的夢境,能誘惑人到奇異的環帷之下。這裡有四季不斷的花木,有溫和如春的天氣,有古碧清明的天河,有光霞燦爛的虹橋,有神女有天使。這夢境的沿途,鋪滿了極飄浮的白雲,夢的幕後有很不可解的黑影,常常獰笑的伏著。人生的慰藉就是空想,一切的不如意不瞭解,都可以用一層薄幕去遮蔽,這層薄幕,我們可以說是夢,末一次,就是很覺悟的死!

  死臨到快枯腐的身體時,凡是一切都沉靜寂寞,對於滿意快樂是撒手而去,對於遺憾苦痛也歸消滅,這時一無所有的靜臥在冷冰的睡氈上,一切都含笑的拒絕了!

  玄想嗎?我將對於灰色的人生,一意去找我自心的快樂,因為在我們這狹小的範圍,表現自己是最倏忽飄浮的一瞥;同時在空間的佔領,更微小到不可形容:所以我相信祝福與詛咒都是庸人自擾的事。

  晶清:你又要訕笑我是虛偽了!但我這時覺得這宇宙是很神秘,我想,世間最古的是最高而虛玄的天,最多情而能安慰萬物的是那清瑩的月,最光明而照耀一切的是那火球似的太陽!其餘就是這生滅倏忽、苦樂無常的人類。

  附帶告你一件你愛聽的故事,天辛昨天來封信,他這樣說:「宇宙中我原知道並莫有與我預備下什麼,我又有什麼系戀呵——在這人間:海的波浪常蕩著心的波浪,縱然我伏在神座前怎樣祝禱,但上帝所賜給我的——僅僅是她能賜給我的。世間假若是空虛的,我也希望靜沉沉常保持著空寂。

  「朋友:人是不能克服自己的,至少是不能駕馭自我的情感:情感在花草中狂騁怒馳的時候,理智是鎮囚在不可為力的鐵鍊下,所以我相信用了機械和暴力剝奪了的希望,是比利刃剝出心肺還殘忍些!不過朋友!這殘忍是你賜給我的,我情願毀滅了宇宙,接受你所賜給我的!」

  聽聽這迷惘的人們,輾轉在生輪下,有多麼可憐?同時又是多麼可笑!?

  我忍著笑,寫了封很「幽默」的信複他:「我唯恐怕我的苦衷,我的隱恨,不能像一朵薔薇似的展在你的心裡,或者像一支紅燭照耀著這晦暗而恐怖的深夜,確是應當深慮的,我猛然間用生疏的笛子,吹出你不能相諒的哀調呵!

  「沙漠的旅程中,植立著個白玉女神的美型,雖然她是默默地毫無知覺,但在倦旅的人們,在乾燥枯寂的環境中,確能安慰許多惆悵而失望的旅客,使她的心中依稀似的充滿了甘露般的玫瑰?

  「我很願意:替你拿了手杖和行囊,送你登上那漂泊的船兒,祝禱著和那惡潮怒浪搏戰的勝利!當你渡到了彼岸,把光明的旗幟飄在塔尖,把美麗的花片,滿灑了人間的時候:朋友呵!那時我或者贈你一柄霜雪般的寶劍,就到你的馬前!

  「朋友:這是我虔誠希望你的,也是我範圍內所酬謝你的,請原諒了我!讓我能在毒蟒環繞中逃逸,在鐵鍊下毀斷了上帝賜給人的圓環。」

  晶清:你或者又為了他起同情責備我了:不過評梅當然是評梅,評梅既然心靈想著「超」,或者上帝所賜給評梅的也是『超』?但是這話是你所竊笑絕不以為然的。

  近來心情很倦,像夕陽照著薔薇一樣似的又醉又懶!你能複我這封生機活潑的信嗎?在盼!

  評梅

  致陸晶清信之四

  晶清:

  任狂風撼破紙窗,心弦彈盡了淒涼,在我這不羈的心裡,絲毫莫有一點激蕩。雖然我是被摒棄於孤島中的浮萍斷梗,不過在這修長的遠道,茫邈的將來,我絕不恐怖而抖顫,因為上帝所賜給我的是這樣。我願腋下生一隻雪絨輕軟的翅膀,在這風吼樹號的深夜,乘飆揚沙,飛過了沙漠的故園,在黑暗中聽聽旅客的傷心,或者窮途的呻吟。春寒縱然淩人,但我未熄的心火,依然溫暖著未冰的心房呵!朋友呵!請你努力安心,你的朋友確是不再向虛空的圖畫,抹淚或者含痛了。寂靜的梅窠裡,藥爐已滅;淒涼的寒風燈側,人影如舊。你能在百忙中,依然顧念著蜷伏的孤魂,這是評梅感激而流涕的事。

  你讀了《花月痕》而淒悲歎息,足證明多情小姐的心理。本來人生如夢,夢中怨怒,事歸空幻;不過是把生謎看穿之後,像我這樣轉動在這宇宙中,反成了贅累的廢物。所以人不可徹底,更不可聰明。我希望你不必研究萬事的因緣。只看作人生的迷戀。不過我知道你是感情道路中的旅客,你既未蹈過沙漠,又未攀過絕岩,在現在就覺悟,是極不徹底的話。

  春風拂著我的散發,繁星照著我的睡眼,我將擁抱著這靜沉的黑夜,臥在這株古槐樹下,狂妄也好,瘋顛也好,總之,盡我的心情在愉快的波浪中激蕩。這絕不是可以勉強造作的事,不過你或許不能相信我?

  靜靜地渡這大海,跋涉這塹岩的峭壁吧!「生」的圖畫,已一幅一幅展在你面前,待著你的鮮血和清淚濡染。敬祝你春夢中的愉快!

  梅 四月四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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