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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娟的一封信


  你萬想不到,我已決定了走這條路,信收到時我已在海天渺茫的路程中了,這未蔔前途的摸索,自然充滿了危險和艱苦,但是我不能不走這條路。

  玲弟!我的境遇太慘苦了!你望著我這漸泥於黑暗的後影也覺得黯然嗎?

  請你轉告姑母,我已走,就這樣悄悄地走了。你們不必懷念,任我去吧!我希望你們都忘掉我和我死了一樣,因為假如憶到我,這不祥多難的身世徒令人不歡——我願我自己承受上躲到天之一角去,不願讓親愛我的人介懷著這黯淡的一切而惆悵!

  來到這裡本是想排解我的憂愁,但孰料結果又是這樣慘淡!無意中又演了一幕悲劇。

  玲弟:我真不知世界為什麼這樣小,總捉弄著我,使我處處受窘。人間多少事太偶然了,偶然這樣,偶然那樣;結果又是這般同樣的方式,為什麼人的能力靈感不能掙脫斬斷這密佈的網羅呢!我這次雖然逃脫,但前途依然有的是陷阱網羅,何處不是弋人和埋伏呢!

  玲弟!我該怎樣解脫我才好?這世界太小了。

  這次走,素君完全不知道。現在他一定正在悲苦中,希望你能替我安慰勸解他,他前程遠大,不要留戀著我,耽誤他的努力。他希望於我的,希望於這世界的,雖然很小,但是絕對的不可能,你知道我現在——一直到死的心,是永不能轉移的。他也很清楚,但是他沉溺了又不能自由意志的振拔自己,這真令我抱歉悲苦到萬分。我這玩弄人間的心太狠毒了,但是我不能不忍再去捉弄素君,我懺悔著罪惡的時候,我又哪能重履罪惡呢!天呵!讓我隱沒于山林中吧!讓我獨居於海濱吧!我不能再游於這擾攘的人寰了。

  素君喜歡聽我的詩歌,我願從此擱筆不再做那些悲苦欲泣的哀調以引他的同情。素君喜歡讀我過去記錄,我願從此不再提到往事前塵以動他的感慨。素君喜歡聽我撫琴,我願從此不再向他彈琴以亂他的心曲。素君喜歡我的行止丰韻,我願此後不再見他以表示絕決。玲弟!我已走了,你們升天入地怕也覓不到我的蹤跡,我是向遠遠地天之角地之涯獨自漂流去了。不必慮到什麼,也許不久就毀滅了這軀殼呢!那時我可以釋去此生的罪戾,很清潔光明的去見上帝。

  姑母的小套間內儲存著一隻大皮箱,上面有我的封條。我屋裡中間桌上抽屜內有鑰匙,請你開開,那裡邊就是我的一生,我一生的痕跡都在那裡。

  你像看戲或者讀小說一樣檢收我那些遺物,你不必難受。有些東西也不要讓姑母表妹她們知道,我希望你能知道我瞭解我,我不願使不瞭解不知道我的人妄加品評。那些東西都是分別束縛著。你不是快放暑假了嗎?你在閒暇時不妨解開看看,你可以完全瞭解我這苦悲的境界和一切偶然的捉弄,一直逼我到我離開這世界。這些都是刺傷我的毒箭,上邊都沾著我淋漓的血痕,和粉碎的心瓣。

  唉!讓我追憶一下吧!小時候,姑父說蕙兒太聰慧了,怕沒有什麼福氣,她的神韻也太清峭了。父親笑道:我不喜歡一個女孩兒生得笨蠢如牛,一竅不通。那時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如今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早由姑父鑒定了;我很希望黃泉下的姑父能知道如今流落無歸到處荊棘的蕙兒,而一援手指示她一條光明超脫的路境以自救並以救人哩!

  不說閒話吧!你如覺這些東西可以給素君看時,不妨讓他看看。他如果看完我那些日記和書信,他一定能了然他自己的命運,不是我過分的薄情,而是他自己的際遇使然了。這樣可以減輕我許多罪惡,也可以表示我是怎樣的一個女子,不然怕詛咒我的人連你們也要在內呢!如果素君對於我這次走不能諒解時,你還是不必讓他再傷心看這些悲慘的遺物,最好你多尋點證據來證明我是怎樣一個墮落無聊自努力的女子,叫他把我給他那點稀薄的印象完全毀滅掉才好,皮箱內有幾件好玩具珍貴的東西,你最好替我分散給表姊妹們。但是素君,你千萬不能把我的東西給他,你能原諒我這番心才對,我是完全想用一個消極的方法來毀滅了我在他的心境內的。

  皮箱上邊篋內有一個銀行存款摺子,我這裡邊的錢是留給母親的一點禮物,你可以代收存著;過一兩個月,你用我名義寫一封信匯一些錢去給母親,一直到款子完了再說,那時這世界也許已變過了。這件事比什麼都重要,你一定要念我的可憐,念我的孤苦,念我母親的遭遇,替我辦到這很重要的事。另有一筆款子,那是特別給文哥修理墳墓用的。今年春天清明節我已重新給文哥種植了許多松樹,我最後去時,已蔥蘢勃然大有生氣,我是希望這一生的血淚來培植這幾株樹的,但是連這點微小的希望環境都不允許我呢!

  我走後,他墓頭將永永遠遠的寂寞了,永永遠遠再看不見縞素衣裳的女郎來揮淚來獻花了,將永永遠遠不能再到那湖濱那土丘看晚霞和春靄了。秋林楓葉,冬郊寒雪。蘆葦花開,稻香彌漫時,只剩了孤寂無人憑弔的墓了,這也許是永永遠遠的寂寞泯滅吧!

  以後誰還知道這塊黃土下埋著誰呢?更有誰想到我的下落,已和文哥隔離了千萬裡呢!

  深山村居的老母,此後孤淒仃伶的生活,真不堪設想,暮年晚景傷心如此,這都是我重重不孝的女兒造成的,事已到此,夫複何言。黃泉深埋的文哥,此後異鄉孤魂,誰來掃祭?這孤塚石碑,環墓朽樹,誰來灌澆?也許沒有幾年就塚平碑倒,樹枯骨暴呢!

  我也只好盡我的力量來保存他,因此又要勞你照拂一下,這筆款子就是預備給他修飾用的。玲弟!我不敢說我怎樣對你好,但是我知道你是這世界上能夠瞭解我、可憐我、同情我的一個人。這些麻煩的未了之件也只有你可以託付了。我用全生命來感謝你的盛意,玲弟!你允許我這最後的請求嗎?

  這世界上,事業我是無望了,什麼事業我都做過,但什麼都歸失敗了。

  這失敗不是我的不努力而是環境的惡劣使然。名譽我也無望了。什麼虛榮的名譽我都得到了,結果還是空虛的粉飾。而且犧牲了無數真誠的精神和寶貴的光陰去博那不值一曬的虛榮,如今,我還是依然故我,徒害得心身俱碎。

  我悔,悔我為了一時虛名博得終身的怨憤。有一個時期我也曾做過英雄夢,想轟轟烈烈、掀天踏海的鬧一幕悲壯武劇。結果,我還未入夢,而多少英雄都在夢中死了,也有僥倖逃出了夢而驚醒的,原來也是一出趣劇,和我自己心裡理想的事蹟絕不是一件事,相去有萬萬里,而這萬萬里又是黑暗崎嶇的險途,光明還是在九霄雲外。

  有時自己騙自己說:不要分析,不要深究,不要清楚,昏昏沉沉糊塗混日子吧!因此奔波匆忙,微笑著,敷衍著,玩弄面具,掉換槍花,當時未嘗不覺圓滿光彩。但是你一沉思凝想,才會感覺到靈魂上的塵土封鎖創痕斑駁的痛苦,能令你鄙棄自己,痛悔所為,而想躍入蒼海一洗這重重的污痕和塵土呢!這時候,怎樣富貴榮華的物質供奉,那都不能安慰這靈魂高潔純真的需要。這痛苦,深夜夢醒,獨自沉思懺悔著時:玲弟!我不知應該怎樣毀滅這世界和自己?

  社會——我也大略認識了。人類——我也依稀會晤了。不幸的很,我都覺那些一律無諱言吧,罪惡,虛偽的窩藪和趣劇表演的舞臺而已。雖然不少真誠忠實的朋友,可以令我感到人世的安慰和樂趣,但這些同情好意,也許有時一樣同為罪惡,揭開面具還是侵奪霸佔,自利自私而已。這世界上什麼是值得我留戀的事,可以說如今都在毀滅之列了。

  這樣在人間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能系連著繼續著我生命的活躍,我覺這是一件最痛苦的事。不過我還希望上帝能給我一小點自由能讓我靈魂靜靜地蜷伏著,不要外界的閒雜來擾亂我;有這點自由我也許可以混下去,混下去和人類自然生存著,自然死亡著一樣。這三年中的生活,我就是秉此心志延長下來的。我自己又幻想任一個心靈上的信仰寄託我的情趣,那就是文哥的墓地和他在天的靈魂,我想就這樣百年如一日過去。誰會想到,偶然中又有素君來破壞搗亂我這殘餘的自由和生活,使我躲避到不能不離開母親,和文哥而奔我渺茫不知棲止的前程。

  都是在人間不可避免的,我想避免只好另覓道路了。但是那樣亂哄哄內爭外患的中國,什麼地方能讓我避免呢!回去山裡伴母親度這殘生,也是一個良策,但是我的家鄉正在槍林彈雨下橫掃著,我又怎能歸去,繞道回去,這行路難一段,怕我就沒有勇氣再紮掙奮鬥了,我只恨生在如此時代之中國,如此時代之社會,如此環境中之自我。除此外,我不能再說什麼了。

  珍弟!這是蕙姊最後的申訴,也是我最後向人間懺悔的記錄,你能用文學家的眼光鑒明時,這也許是偶然心靈的組合,人生皆假,何須認真,心情陰晴不定,人事變化難測,也許這只是一封信而已。

  姑母前替我問好,告訴她我去南洋群島一個華僑合資集辦的電影公司,去做悲劇明星去了。素君問到時,也可以告訴他說蕙姊到上海後已和一個富翁結婚,現在正在西湖度蜜月呢。

  一九二八,五,二九,花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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