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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合獨葬荒丘


  昨夜英送我歸家的路上,他曾說這樣料峭的寒風裡帶著雪意,夜深時一定會下雪的。

  那時我正瞻望著黑暗的遠道,沒有答他的話。今晨由夢中醒來,揭起帳子,由窗紗看見丁香枯枝上的雪花,我才知道果然,雪已在夢中悄悄地來到人間了。

  窗外的白雪照著玻璃上美麗的冰紋,映著房中熊熊的紅爐,我散著頭髮立在妝台前沉思,這時我由生的活躍的人間,想到死的冷靜的黃泉。

  這樣天氣,坐在紅爐畔,飲著釅的清茶,吃著花生瓜子栗子一類的零碎,讀著喜歡看的書,或和知心的朋友談話,或默默無語獨自想著舊夢,手裡織點東西;自然最舒適了。我太矯情!偏是迎著寒風,撲著雪花,向荒郊野外,亂墳塋中獨自去徘徊。

  我是怎樣希望我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靜的基礎上。因之我愛冬天,尤愛冬天的雪和梅花。如今,往日的綺夢,往日的歡榮,都如落花流水一樣逝去,幸好還有一顆僵硬死寂的心,尚能在寒風淒雪裡抖顫哀泣。於是我抱了這顆尚在抖戰,尚在哀號的心,無目的迷惘中走向那一片冰天雪地。

  到了西單牌樓擾攘的街市上,白的雪已化成人們腳底汙濕的黑泥。我抬頭望著模糊中的宣武門,漸漸走近了,我看見白雪遮罩著紅牆碧瓦的城樓。

  門洞裡正過著一群送葬的人,許多旗牌執事後面,隨著大紅緞罩下黑漆的棺材;我知道這裡面裝著最可哀最可怕的「死」!棺材後是五六輛驢車,幾個穿孝服的女人正在輕輕地抽噎著哭泣!這刹那間的街市是靜穆嚴肅,除了奔走的車夫,推小車賣蔬菜的人們外,便是引導牽繫著這沉重的悲哀,送葬者的音樂,在這淒風寒雪的清晨顫蕩著。

  淒苦中我被駱駝項下輕靈靈的鈴聲喚醒!車已走過了門洞到了橋樑上。

  我望著兩行枯柳夾著的冰雪罩了的護城河。這地方只缺少一個月亮,或者一顆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

  雪還下著,寒風刮的更緊,我獨自趨車去陶然亭。

  在車上我想到十四年正月初五那天,也是我和天辛在雪後來遊陶然亭,是他未死前兩個月的事。說起來太傷心,這次是他自己去找墓地。我不忍再言往事,過後他有一封信給我,是這樣寫的:

  珠!昨天是我們去遊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們歷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的歷史一半寫於荒齋,一半寫於醫院,我希望將來便完成在這裡。珠!你不要忘記了我的囑託,並將一切經過永遠記在心裡。

  我寫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問我:「毀掉嗎?」隨即提足準備去碴;我笑著但是十分勉強的說:「碴去吧!」雖然你並未曾真的將它碴掉,或者永遠不會有人去把它碴掉;可是在你問我之後,我覺著我寫的那「心珠」好像正開著的鮮花,忽然從枝頭落在地上,而且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親眼看見那兩個字於一分鐘內,由活體立變成僵屍;當時由不得感到自己命運的悲慘,並有了一種送亡的心緒!所以到後來桔瓣落地,我利其一雙成對,故用手杖掘了一個小坑埋入地下,笑說:「埋葬了我們吧!」

  我當時實在是禱告埋葬了我那種悼亡的悲緒。我願我不再那樣易感,那種悲緒的確是已像桔瓣一樣的埋葬了。

  我從來信我是頂不成的,可是昨天發現有時你比我還不成。當我們過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時候,我發覺你有一種悲哀感觸,或者因為我當時那些話說的令人太傷心了!唉!

  想起了「我只合獨葬荒丘」的話來,我不由的低著頭歎了一口氣。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來笑著喚:「回來吧!」我轉眼看你,适才的悲緒已完全消失了。就是這些不知不覺的轉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為急風吹起,使我得以窺見我的宇宙的隱秘,我的心意顯著有些醉了。後來吃飯時候,我不過輕微的咳嗽了兩下,你就那麼著急起來「珠!」

  你知道這些成就得一個世界是怎樣偉大麼?你知道這些更使一個心貼伏在愛之淵底嗎?

  在南下窪我持著線球,你織著繩衣,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話,太陽加倍放些溫熱送回我們;我們都感謝那樣好的天氣,是特為我們出遊佈置的。吃飯前有一個時候,你低下頭織衣,我斜枕著手靜靜地望著你,那時候我腦際縈繞著一種綺思,我想和你說;但後來你抬起頭來看了看我,我沒有說什麼,只拉著你的手腕緊緊握了一下。這些情形和蘇伊士夢境歸來一樣,我永永遠遠不忘它們。

  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我們將它團成什麼樣子,它就得成什麼樣子;別人不會給我們命運,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簽洞中瞎碰出來的黃紙條兒。

  我病現已算好哪能會死呢!你不要常那樣想。

  兩個月後我的恐怖悲哀實現了他由活體變成僵屍!四個月後他的心願達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塊他自己指給我的草地上埋葬。

  我們一切都像預言,自己布下淒涼的景,自己去投入排演。如今天辛算完了這一生,只剩我這漂泊的生命,尚在紮掙顛沛之中,將來的結束,自然是連天辛都不如的悲慘。

  車過了三門閣,便有一幅最冷靜最幽美的圖畫展在面前,那堅冰寒雪的來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連抖戰都不能。下了車,在這白茫茫一片無人踐踏,無人經過的雪地上佇立不前。假如我要走前一步,白雲裡便要留下汙黑的足痕,並且要揭露許多已經遮掩了的缺陷和惡跡。

  我低頭沉思了半晌,才鼓著勇氣踏雪過了小橋,望見掛著銀花的蘆葦,望見隱約一角紅牆的陶然亭,望見高峰突起的黑窯台,望見天辛墳前的白玉碑。我回顧零亂的足印,我深深地懺悔,我是和一切殘忍冷酷的人類一樣。

  我真不能描畫這個世界的冷靜,幽美,我更不能形容我踏入這個世界是如何的冷靜,如何的幽美?這是一幅不能畫的畫,這是一首不能寫的詩,我這樣想。一切輕籠著白紗,淺淺的雪遮著一堆一堆凸起的孤墳,遮著多少當年紅顏姣美的少女,和英姿豪爽的英雄,遮著往日富麗的歡榮,遮著千秋遺跡的情愛,遮著蒼松白楊,遮著古廟蘆塘,遮著斷碣殘碑,遮著人們悼亡時遺留在這裡的悲哀。

  潔白淒冷圍繞著我,白墳,白碑,白樹、白地,低頭看我白圍巾上卻透露出黑的影來。寂靜得真不像人間,我這樣毫無知覺的走到天辛墓前。我抱著墓碑,低低喚著他的名字,熱的淚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和著我的心音哀泣!天辛!你那能想到一年之後,你真的埋葬在這裡,我真能在這寒風凜冽、雪花飛舞中,來到你墳頭上吊你!天辛!我願你無知,你應該怎樣難受呢!怕這迷漫無際的白雪,都要化成瀲灩生波的淚湖。

  我睜眼四望,要尋覓我們一年前來到這裡的遺痕,我真不知,現在是夢,還是過去是夢?天辛!自從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閃般隕墜之後,這片黃土便成了你的殯宮,從此後呵!永永遠遠再看不見你的頎影,再聽不見你音樂般的語聲!

  雪下得更緊了,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襟肩,一直融化到我心裡;我願雪把我深深地掩埋,深深地掩埋在這若干生命歸宿的墳裡。寒風吹著,雪花飛著,我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樣矗立在這荒郊孤塚之前,我昂首向蒼白的天宇默禱;這時候我真覺空無所有,亦無所戀,生命的靈焰已漸漸地模糊,忘了母親,忘了一切愛我憐我同情我的朋友們。

  正是我心神寧靜的如死去一樣的時候,蘆塘裡忽然飛出一對白鴿,落到一棵松樹上;我用哀憐的聲音告訴它,告訴它不要輕易洩漏了我這悲哀,給我的母親,和一切愛我憐我同情我的朋友們。

  我遍體感到寒冷僵硬,有點抖戰了!那邊道上走過了一個銀須飄拂,道貌巍然的老和尚,一手執著傘,一手執著念珠,慢慢地到這邊來。我心裡忽然一酸,因為這和尚有幾分像我故鄉七十歲的老父。他已驚破我的沉寂,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寫了「我來了」三個字,我向墓再凝視一度,遂決然地離開這裡。

  歸途上,我來時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虛的心裡,忽然想起天辛在病榻上念茵夢湖:「死時候呵!死時候,我只合獨葬荒丘!」

  十五年十二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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