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石評梅 > 一片紅葉 | 上頁 下頁
象牙戒指


  記得那是一個楓葉如荼、黃花含笑的深秋天氣,我約了晶清去雨華春吃螃蟹。晶清喜歡喝幾杯酒,其實並不大量,僅不過想效顰一下詩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陳列著黃赭色的螃蟹,玻璃杯裡斟滿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對面,一句話也不說,一杯杯喝著,似乎還未曾澆灑了她心中的塊壘。

  我執著杯望著窗外,馳想到桃花潭畔的母親。

  正沉思著忽然眼前現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著一隻船,船頭站著激昂慷慨,願血染了頭顱誓志為主義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飛越的時候,晶清已微醉了,她兩腮的紅采,正照映著天邊的晚霞,一雙惺忪似初醒時的眼,她注視著我執著酒杯的手,我笑著問她:「晶清!你真醉了嗎?為什麼總看著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問你什麼時候戴上那個戒指,是誰給你的?」

  她很鄭重地問我。

  本來是件極微小的事吧!但經她這樣正式的質問,反而令我不好開口,我低了頭望著杯裡血紅瀲灩的美酒,呆呆地不語。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隱衷,她又問我道:「我知道是辛寄給你的吧!不過為什麼他偏要給你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

  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後,眼前似乎輕掠過一個黑影,頓時覺著桌上的杯盤都旋轉起來,眼光裡射出無數的銀線。我暈了,暈倒在桌子旁邊!晶清急忙跑到我身邊扶著我。過了幾分鐘我神經似乎復原,我抬起頭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說:「真的醉了!」

  「你不要難受,告訴我你心裡的煩惱,今天你一來我就看見你戴了這個戒指,我就想一定有來由,不然你絕不戴這些妝飾品的,尤其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波微!你可能允許我脫掉它,我不願意你戴著它。」

  「不能,晶清!我已經戴了它三天了,我已經決定戴著它和我的靈魂同在,原諒我朋友!我不能脫掉它。」

  她的臉漸漸變成慘白,失去了那酒後的紅采,眼裡包含著真誠的同情,令我更感到淒傷!她為誰呢!她確是為了我,為了我一個光華燦爛的命運,輕輕地束在這慘白枯冷的環內。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學校。我把天辛寄來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給她看,信是這樣寫的:

  ……我雖無力使海上無浪,但是經你正式決定了我們命運之後,我很相信這波濤山立狂風統治了的心海,總有一天風平浪靜,不管這是在千百年後,或者就是這握筆的即刻;我們只有候平靜來臨,死寂來臨,假如這是我們所希望的。容易丟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戀守著的;願我們的友誼也和雙手一樣,可以緊緊握著的,也可以輕輕放開。宇宙作如斯觀,我們便毫無痛苦,且可與宇宙同在。

  雙十節商團襲擊,我手曾受微傷。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流彈洞穿了汽車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車裡不死!這裡我還留著幾塊碎玻璃,見你時贈你做個紀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來跑到店裡購了兩個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我自己戴在手上,一個小的我寄給你,願你承受了它。或許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願我們用「白」來紀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

  晶清看完這信以後,她雖未曾再勸我脫掉它,但是她心裡很難受,有時很高興時,她觸目我這戒指,會馬上令她沉默無語。

  這是天辛未來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地醫院時,出院那天我曾給他照了一張躺在床上的像,兩手撫胸,很明顯地便是他右手那個象牙戒指。後來他死在協和醫院,屍骸放在冰室裡,我走進去看他的時候,第一觸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戴著它一直走進了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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