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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醫院去看天辛,那時殘雪未消,輕踏著積雪去叩彈他的病室,誠然具著別種興趣,在這連續探病的心情經驗中,才產生出現在我這懺悔的惆悵!

  不過我常覺由崎嶇蜿蜒的山徑到達到峰頭,由翠蔭森森的樹林到達到峰頭;歸宿雖然一樣,而方式已有複雜簡略之分,因之我對於過去及現在,又覺心頭輕泛著一種神妙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開門時,他是睡在床上頭向著窗瞧書,我放輕了足步進去,他一點都莫有覺得我來了,依然一頁一頁翻著書。我脫了皮袍,笑著蹲在他床前,手攀著床欄說:「辛,我特來給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驚,見我蹲著時不禁笑了!我說:「辛!不准你笑!從今天這時起,你做個永久的祈禱,你須得誠心誠意的祈禱!」

  「好!你告訴我祈禱什麼?這空寂的世界我還有希冀嗎?我既無希望,何必乞憐上帝,禱告他賜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諒我吧!我無力而且不願作這幻境中自騙的祈求了。」

  僅僅這幾句話,如冷水一樣澆在我熱血搏躍的心上時,他奄奄的死寂了,在我滿挾著歡意的希望中,現露出這樣一個嚴澀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詛咒著這世界,這世界是不預備給他什麼,使他虔誠的心變成厭棄了,我還有什麼話可以安慰他呢!

  這樣沉默了有二十分鐘,辛搖搖我的肩說:「你起來,蹲著不累嗎?你起來我告訴你個好聽的夢。快!快起來!這一瞥飛逝的時間,我能說話時你還是同我談談吧!你回去時再沉默不好嗎!起來,坐在這椅上,我說昨夜我夢的夢。」

  我起來坐在靠著床的椅上,靜靜地聽著他那抑揚如音樂般聲音,似夜鶯悲啼,燕子私語,一聲聲打擊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說:「昨夜十二點鐘看護給我打了一針之後,我才可勉強睡著。波微!從此之後我願永遠這樣睡著,永遠有這美妙的幻境環抱著我。

  「我夢見青翠如一幅綠緞橫披的流水,微風吹起的雪白浪花,似綠緞上纖織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沒帶著剪子,那時我真想裁割半幅給你做一件衣裳。

  「似乎是個月夜,清澈如明鏡的皎月,高懸在蔚藍的天宇,照映著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邊一帶垂柳,柳絲一條條低吻著水面像個女孩子的頭髮,輕柔而蔓長。柳林下系著一隻小船,船上沒有人,風吹著水面時,船獨自在擺動。

  「這景是沉靜,是莊嚴,宛如一個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臥在碧茵草氈,靜待著最後的接引,愴淒而冷靜。又像一個受傷的騎士,倒臥在樹林裡,聽著這渺無人聲的野外,有流水嗚咽的聲音!他望著灑滿的銀光,想到祖國,想到家鄉,想到深閨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擬是那麼和平,那麼神寂,那麼幽深。

  「我是踟躕在這柳林裡的旅客,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走到系船的那棵樹下,把船解開,正要踏下船板時,忽然聽見柳林裡有喚我的聲音!我怔怔的聽了半天,依舊把船系好,轉過了柳林,緣著聲音去尋。愈走近了,那喚我的聲音愈低微愈哀慘,我的心搏跳的更加厲害。鬱森的濃蔭裡,露透著幾絲月光,照映著真覺冷森慘淡!我停止在一棵樹下,那細微的聲音幾乎要聽不見。後來我振作起勇氣,又向前走了幾步,那聲音似乎就在這棵樹上。」

  他說到這裡,面色變得更蒼白,聲浪也有點顫抖,我把椅子向床移了一下,緊握著他的手說:「辛!那是什麼聲音?」

  「你猜那喚我的是誰?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樹上發出可憐的聲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誰把你縛在樹上,當我聽出是你的聲音時,我像個猛獸一般撲過去,由樹上把你解下來,你睜著滿含淚的眼望著我,我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難過,我的淚不自禁的滴在你腮上了!

  「這時候,我看見你慘白的臉被月兒照著像個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懷裡,低低的問我:

  『辛!我們到哪裡去呢?』

  「我莫有說什麼,扶著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樹下,不知怎樣,刹那間我們泛著這葉似的船兒,飄游在這萬頃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白晝。你站在船頭仰望著那廣漠的天宇,夜風吹送著你的散發,飄到我臉上時我替你輕輕一掠。後來我讓你坐在船板上,這只無人把舵的船兒,駕淩著像箭一樣在水面上飄過,漸漸看不見那一片柳林,看不見四周的緣岸。遠遠地似乎有一個塔,走近時原來不是燈塔,那個翠碧如琉璃的寶塔,月光照著發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時驚呼著指那塔說:

  『辛!你看什麼!那是什麼?』

  「在這時候,我還莫有答應你;忽然狂風卷來,水面上湧來如山立的波濤,浪花湧進船來,一翻身我們已到了船底,波濤卷著我們浮沉在那琉璃寶塔旁去了!

  「我醒來時心還跳著,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夢囈。我覺著冷,遂把椅子上一條絨氈加在身上。我想著這個夢,我不能睡了。」

  我不能寫出我聽完這個夢以後的感想,我只覺心頭似乎被千斤重閘壓著。停了一會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勸慰我,他歎了口氣重新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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