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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


  我吃了晚飯,獨自一個正在樓上望西沉的落日,侄女昆林跑上來說:「梅姑!祖父讓我來請你,不知為了什麼事,祖母在哭呢!」

  我懷著驚詫的心情來到母親房裡,芬嫂也在這裡。他們都正沉默著,母親坐在椅上擦眼淚,屋裡光線也很黯淡,所以更顯得冷森嚴肅。父親見我進來,他望著我說:「剛才瓏瓏來,他說你七祖母病的厲害,你回來還未看過她,這時候我領你去看看吧,也許還來的及。那面的事情我已都讓你瑾哥去理了。」

  驟然聽得這消息,我心裡覺著萬分悽楚!母親也要過去,我們因為天太晚了,勸阻她明天再去。我換了件衣服,隨著父親出來,昆林也伴著我,提了芬嫂燃著的玻璃燈。這正是黃昏時候,落日照在樹林菜圃,發出燦爛的金光。緣著菜圃的壟走去。

  走過了菜圃,下了斜坡,便是一道新修的馬路,兩旁的楊柳,懶懶地一直拖到地上。夜幕漸漸垂下,昆林手中提著的玻璃燈,發出極光亮的火焰,黑暗的陰森的道上,映著我們不齊的身影。父親拄著龍頭拐杖,銀須飄拂,默無一語的慢慢踱著,我和昆林也靜悄悄的隨在他身畔,我們都被沉重的嚴肅的悲哀包圍著。

  馬路的南邊現出一帶青石的堤,進了石堤門口有兩棵老槐樹的便是七祖母家了。

  我們在這黑漆的大門口。我的心搏跳的很厲害,我等候一個悲劇的來臨在這叩門聲中。門開了,是瑾哥。後面還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童,提著一把藥壺,他就是瓏瓏。

  「病人怎麼樣?」父親問。

  「醫生剛走,他說老病沒有希望了。現在還清楚,正在念著梅妹呢!快進去看看去吧!一直是喊著你的名字。」

  瑾哥又轉頭向我說。

  瑾哥先把父親讓到東廂房,留著昆林伴著他,小童給沏上茶,我隨了瑾哥來到上房,上了臺階揭簾進去,是三間大的一個外間,中間長桌上供著一個白磁觀音,兩旁掛著杏黃綢神幔,香爐皇還有餘煙未盡,佛龕前燃著兩支蠟燭。西間垂著一個軟竹簾,映著燈光,看見裡面雪帳低垂的病榻。我輕輕地走進去,一個女僕向我招呼了一下,我就來到床前:她的面色十分的枯乾蒼白,雙睛深陷下去,灰白的頭髮披散在枕畔,身體瘦小的蓋著絨帽和床一樣平。我便咽著喊了一聲「七祖母」,她微睜開那慈和溫祥的眼望著我,她似乎不敢相認。

  「誰?」一個細小的聲音由帳中傳出。

  「是梅玲妹妹來看你的,你不是正在念她嗎?」瑾哥伏在床前向她說。

  「啊!原來就是玲玲。」驚喜的把頭微微抬起,伸出一隻枯瘦不能盈握的手,握住我;她瞪眼望著我流下淚來,她道:「玲玲!我恐怕不能再見你呢!前些天你父親來,說你怕暫時不能回來,火車又快不通了,我很念你呢!可憐我病了許久了,今年春天就不能起床了,我天天禱告著,讓我快快死了吧!我在這世上早就是廢物了。我在你小時就撫抱著你,從搖籃裡一直看你長了這麼大,我真歡喜呵!我時時都想著你,玲玲!我莫有白疼你,你能在這時候回來給我送終。」她說著老淚流到頰上,手在抖擻著。屋裡點著兩盞煤油燈,但我只覺昏暗的可恐怖。女傭人給我搬一個椅子在床邊,我坐下才詳細的和七祖母談她的病況,她有時清楚,有時糊塗,病象是很危險了。有時心裡淒酸的說不出什麼。可憐這孤苦無兒女的老人,她從小那樣珍愛我撫育我,今天既然來了,當然願意伴著她,令她瞑目死去的。乘她昏睡時出來到東廂去看父親,我道:「父親:七祖母病危,怕今夜就過不去的,我想今夜留在這裡陪著她,父親,我求你的允許。」

  我說時哽咽的泣了,父親也很難過,他吩咐瑾哥去買辦衣服棺材,並請幾個人來幫幫忙。瑾哥走後他和昆林到上房來看病人,已不如見我時清楚了,似乎在囈語著,父親喚她幾聲「七嬸」,她只睜開眼看看,也不說話,面部的表情非常苦痛悲慘!

  父親出來到外間向我說:「梅玲!你就在這裡伴著她好了,回頭我讓你乳娘也來,如果無事明晨我再來;假如情形不好你就讓瓏瓏去報個信。瑾哥今天晚上也在這裡,也許還有別的人,你不要怕,七祖母撫養你的小,你送終她的老,是應當的。梅玲!你好好安慰她,令她含笑而終……」父親說話的聲音也有點顫抖了。

  我燃了玻璃燈,仍讓昆林提著,送他們到大門口,我又囑咐昆林好好招呼著祖父。一直望著他們的燈光給樹林遮住看不見了,才掩門回來。

  女傭人和我伴著七祖母,瓏瓏在廚房煎藥。瑾哥回來已十點多鐘了,衣服已置來,我都交給女傭人去看一遍,還少什麼不少。我們匆忙中現出無限的淒涼和慘淡,我時時望著她的臉撫摸著她的手,我希望她再和我說幾句話,這真是痛心的事情,頃刻中她的靈魂便去了永不回來。

  一會工夫乳娘也提了燈寵挾著一個衣包來了,是母親給我帶來的衣服。

  這一夜我便在病床邊伴著她,她已失了知覺。只餘了一點未斷的氣息慢慢喘著。在她那枯乾蒼白的臉上,看出她在人間歷經苦痛的殘痕。我禱告。最好就這樣昏迷的死去,不然她在這時候一定會感到人間的恨憾!她是個孤獨者,她是掙扎奮鬥了七十多年,一員獨守殘壘的健將。她二十歲嫁給了七祖父,結婚不到三年七祖父便客死異鄉,餘下一點薄薄的財產,也都被強暴的族人占了去。她困苦無所歸,便隻身來到我家,給我們幫忙做點粗活計,祖母很同情她可憐她,常囑咐父親要照顧著。我生後一月,不幸愛我的祖母便死了。那時母親也病著,一切料理喪事,看護母親,都是七祖母。後來我的乳娘走了幾天,也是她代理著母親的職務來撫養我,那時她真把一切的愛都集注在我身上,我的搖籃中埋殯著她不可言說的悲痛和淚痕。那時我的淺笑,我的嬌態,也許都是她唯一的安慰呢!

  十數年來,憑著她的十指所得,也略有點積蓄,父親勸她承繼一個兒子,將來也有個依靠,她只含淚搖頭的拒絕。後來她也老了,我們又都是漂泊在外邊不常回去,父親就借她這所房子讓她住著,雇一個小孩服侍她,她雖然境遇孤苦,但還不至於令她作街頭餓莩的,自然是我父親的力量。

  為人是非常的和藹,不論心裡有什麼悲哀的事情,表面上都是那一付微笑的面靨;她是忍受著默咽著一切的欺淩和痛苦。她是無抵抗主義者的信徒。她似乎認定人間不會給與她什麼幸福快樂的,所以她寧願依人籬下求暫時溫飽,不希望承繼兒女,來歡娛她荒涼的暮景,她甘於寂寞的生活,不躲避自己孤苦的命運,不怨天不尤人,很平淡的任其自然的來臨;這種漠然的精神也許是旁人做不到的。我虔誠的替七祖母祈禱,願她將這永久的平淡和漠然,留給世間苦痛的朋友們自己慰解著!

  陰森的夜裡,我在她床前來回的走著,一盞暗淡的燈,在黑暗中幌搖著現出無限的恐怖,我勉強抑壓著搏跳的心等待著死神黑翼的來臨!一會工夫我又去看看她的面色和呼吸,乳娘整理著她的殮衣,女傭人在分散族人的孝帽;瑾哥常常探首來問消息,他的面色已現得十分憔悴!天黎明時,病人漸漸垂危,呻吟苦悶,氣息也喘的很緊;瞳孔也縮小了,而且昏暗無光。我注視著她。撫著她的手,輕輕呼著「七祖母」,她似乎還想說什麼,嘴唇微動著但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面色漸漸紅了,身體轉動了幾下,微睜開眼望瞭望我,她就閉上眼,喉間痰湧上來,喘息著:一陣一陣氣息低微,我這時低低喊著她,淚已落滿了床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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