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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書簡(4)


  橫石和九溪

  十八日上午九時

  我七點前就醒了,可是卻在船上不起身。我不寫信,擔心這堆信你看不完。起來時船已開動,我洗過了臉,吃過了飯,就仍然作了一會兒癡事……今天我小船無論如何也應當到一個大碼頭了。我有點慌張,只那麼一點點。我晚上也許就可以同三弟從電話中談話的。我一定想法同他們談話。我還得拍發給你的電報,且希望這電報送到家中時,你不至於吃驚,同時也不至於為難。你接到那電報時若在十九,我的船必在從辰州到瀘溪路上,晚上可歇瀘溪。

  這地方不很使我高興,因為好些次數從這地方過身皆得不到好印象。風景不好,街道不好,水也不好。但廿日到的浦市,可是個大地方,數十年前極有名,在市鎮對河的一個大廟,比北京碧雲寺還好看。地方山峰同人家皆雅致得很。那地方出肥人,出大豬,出紙,出鞭炮。造船廠規模很像個樣子。大油坊長年有油可打,打油人皆搖曳長歌,河岸曬油簍時必百千個排列成一片。

  河中且長年有大木筏停泊,有大而明黃的船隻停泊,這些大船船尾皆高到兩丈左右,渡船從下面過身時,仰頭看去恰如一間大屋。那上面一定還用金漆寫得有一個「福」字或「順」字!地方又出魚,魚行也大得很。但這個碼頭卻據說在數十年前更興旺,十幾年前我到那裡時已衰落了的。衰落的原因為得是河邊長了沙灘,不便停船,水道改了方向,商業也隨之而蕭條了。正因為那點「舊家子」的神氣,大屋、大廟、大船、大地方,商業卻已不相稱,故看起來尤其動人。

  我還駐紮在那個廟裡半個月到廿天,屬￿守備隊第一團,那廟裡牆上的詩好像也很多,花也多得很,還有個「大藏」④,樣子如塔,高至五丈,在一個大殿堂裡,上面用木砌成,全是菩薩。合幾個人力量轉動它時,就聽到一種嚇人的聲音,如龍吟太空。這東西中國的廟裡似乎不多,非敕建大廟好像還不作興有它的。

  我船又在上一個大灘了,名為「橫石」,船下行時便必需進點水,上行時若果是只大船,也極費事,但小船倒還方便,不到廿分鐘就可以完事的。這時船已到了大浪裡,我抱著你同四丫頭的相片,若果浪把我卷去,我也得有個伴!

  三三,這灘上就正有只大船碎在急浪裡,我小船挨著它過去,我還看得明明白白那只船中的一切。我的船已過了危險處,你只瞧我的字就明白了。船在浪裡時是兩面亂擺的。如今又在上第二段灘水,拉船人得在水中弄船,支持一船的又只是手指大一根竹纜,你真不能想像這件事。可是你放心,這灘又拉上了……我想印個選集了⑤,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

  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我不驕傲,可是我的選集的印行,卻可以使些讀者對於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個印象。你已為我抄了好些篇文章,我預備選的僅照我記憶到的,有下面幾篇:柏子、丈夫、夫婦、會明(全是以鄉村平凡人物為主格的,寫他們最人性的一面的作品。)龍朱、月下小景(全是以異族青年戀愛為主格,寫他們生活中的一片,全篇貫串以透明的智慧,交織了詩情與畫意的作品。)都市一婦人、虎雛(以一個性格強的人為主格,有毒的放光的人格描寫。)黑夜(寫革命者的一片段生活。)愛欲(寫故事,用天方夜譚風格寫成的作品。)應當還有不少文章還可用的,但我卻想至多只許選十五篇。也許我新寫些,請你來選一次。我還打量作個《我為何創作》,寫我如何看別人生活以及自己如何生活,如何看別人作品以及自己又如何寫作品的經過。你若覺得這計劃還好,就請你為我抄寫《愛欲》那篇故事。這故事抄時仍然用那種綠格紙,同《柏子》差不多的。這書我估計應當有購者,同時有十萬讀者。

  船去辰州已只有三十裡路,山勢也大不同了,水已較和平,山已成為一堆一堆黛色淺綠色相間的東西。兩岸人家漸多,竹子也較多,且時時刻刻可以聽到河邊有人做船補船,敲打木頭的聲音。山頭無雪,雖無太陽,十分寒冷,天氣卻明明朗朗。我還常常聽到兩岸小孩子哭聲,同牛叫聲。小船行將上個大灘,已泊近一個木筏,筏上人很多。上了這個灘後,就只差一個長長的急水,於是就到辰州了。這時已將近十二點,有雞叫!這時正是你們吃飯的時候,我還記得到,吃飯時必有送信的來,你們一定等著我的信。

  可是這一面呢,積存的信可太多了。到辰州為止。似乎已有了卅張以上的信。這是一包,不是一封。你接到這一大包信時,必定不明白先從什麼看起。你應得全部裁開,把它秩序弄順,再訂個小冊子來看。你不怕麻煩,就得那麼做。有些專利的癡話,我以為也不妨讓四妹同九妹看看,若絕對不許她們見到,就用另一紙條粘好,不宜裁剪……船又在上一個大灘了,名為「九溪」。等等我再告你一切。

  ……

  好厲害的水!吉人天佑,上了一半。船頭全是水,白浪在船邊如奔馬,似乎只想攫你們的相片去,你瞧我字斜到什麼樣子。但我還是一手拿著你的相片,一手寫字。好了,第一段已平安無事了。

  小船上灘不足道,大船可太動人了。現在就有四隻大船正預備上灘,所有水手皆上了岸,船後掌梢的派頭如將軍,攔頭的赤著個膊子,船掯到水中不動了,一下子就躍到水中了。我小船又在急水中了,還有些時候方可到第二段緩水處。

  大船有些一整天只上這樣一個灘,有些到灘上弄碎了,就收拾船板到石灘上搭棚子住下。三三,這鬥爭,這和水的爭鬥,在這條河裡,至少是有廿萬人的!三三,我小船第二段危險又過了,等等還有第三段得上。這個灘共有九段麻煩處,故上去還需些時間。我船裡已上了浪,但不妨的,這不是要遠人擔心的……我昨晚上睡不著時,曾經想到了許多好像很聰明的話……今天被浪一打,現在要寫卻忘掉了。這時浪真大,水太急了點,船倒上得很好。

  今天天明朗一點,但毫無風,不能掛帆。船又上了一個灘,到一段較平和的急流中了。還有三五段。小船因攔頭的不得力,已加了個臨時纖手,一個老頭子,白須滿腮,牙齒已脫,卻如古羅馬人那麼健壯。先時蹲到灘頭大青石上,同船主講價錢,一個要一千,一個出九百,相差的只是一分多錢,並且這錢全歸我出,那船主仍然不允許多出這一百錢。但船開行後,這老頭子卻趕上前去自動加入拉纖了。這時船已到了第四段。

  小船已完全上灘了,老頭子又到船邊來取錢,簡直是個托爾斯太!眉毛那麼濃,臉那麼長,鼻子那麼大,鬍子那麼長,一切皆同畫上的托爾斯太相同。這人秀氣一些,因為生長在水邊,也許比那一個同時還乾淨些。他如今又蹲在一個石頭上了。看他那數錢神氣,人那麼老了,還那麼出力氣,為一百錢大聲的嚷了許久,我有個疑問在心:「這人為什麼而活下去?他想不想過為什麼活下去這件事?」

  不止這人不想起,我這十天來所見到的人,似乎皆並不想起這種事情的。城市中讀書人也似乎不大想到過。可是,一個人不想到這一點,還能好好生存下去,很希奇的。三三,一切生存皆為了生存,必有所愛方可生存下去。多數人愛點錢,愛吃點好東西,皆可以從從容容活下去的。這種多數人真是為生而生的。但少數人呢,卻看得遠一點,為民族為人類而生。這種少數人常常為一個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為得是他會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們皆應當莫自棄,也應當得把自己凝聚起來!

  三三,我相信你比我還好些,可是你也應得有這種自信,來思索這生存得如何去好好發展!

  我小船已到了一個安靜的長潭中了。我看到了用鸕鷀咬魚的漁船了,這漁船是下河少見的。這種船同這種黑色怪鳥,皆是我小時節極歡喜的東西,見了它們同見老友一樣。我為它們照了個相,希望這相還可看出個大略。我的相片已照了四張,到辰州我還想把最初出門時,軍隊駐紮的地方照來,時間恐不大方便。我的小船正在一個長潭中滑走,天氣極明朗,水靜得很,且起了些風,船走得很好。只是我手卻凍壞了,如果這樣子再過五天,一定更不成事了的。在北方手不腫凍,到南方來卻凍手,這是件可笑的事情。

  我的小船已到了一個小小水村邊,有母雞生蛋的聲音,有人隔河喊人的聲音,兩山不大而翠色迎人,有許多待修理的小船皆斜臥在岸上,有人正在一隻船邊敲敲打打,我知道他們是在用麻頭同桐油石灰嵌進船縫裡去的,一個木筏上面還有小船,正在平潭中溜著,有趣得很!我快到柏子停船的岸邊了,那裡小船多得很,我一定還可以看到上千的真正柏子!

  我烤烤手再寫。這信快可以付郵了,我希望多寫些,我知道你要許多,要許多。你只看看我的信,就知道我們離開後,我的心如何還在你的身邊!

  手一烤就好多了。這邊山頭已染上了淺綠色,透露了點春天的消息,說不出它的秀。我小船隻差上一個長灘,就可以用槳劃到辰州了。這時已有點風,船走得更快一些。到了辰州,你的相片可以上岸玩玩,四丫頭的大相卻只好在箱子裡了。我願意在辰州碰到幾個必須見面的人,上去時就方便些。辰州到我縣裡只二百八十裡,或二百六或二百廿裡,若坐轎三天可到,我改坐轎子。一到家,我希望就有你的信,信中有我們所照的相片!

  船已在上我所說最後一個灘了,我想再休息一會會,上了這長灘,我再告你一切。我一離開你,就只想給你寫信,也許你當時還應當苛刻一點,殘忍一點,盡擠我寫幾年信,你覺得更有意思!

  ……

  二哥

  一月十八十二時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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