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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士的太太(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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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後 紳士太太為紳士生養了第五個少爺,寄拜給廢物三姨太太作乾兒子。做乾媽的三娘送了許多禮物給小孩。紳士家請滿月酒,客廳臥房皆擺了牌。小孩子們各穿了新衣服,由娘姨帶領,來到這裡做客。紳士家一面舉行湯餅宴,一面接親家母過門。頭一天是女客,廢物不甘寂寞也接過來了。廢物在客廳裡一角,躺在那由公館抬來的轎椅中,一面聽太太們打牌嚷笑,一面同紳士談天,講到佛學中的果報,以及一切古今事情。按照一個紳士身分,採取了一個廢人的感想,對於人心世道,莫不有所議及。紳士同廢人說一陣,又各處走去,周旋到年青太太中間,這裡看看,那裡玩玩,怪有趣味。 院子中小客人哭了,就歎氣,大聲喊娘姨,叫取果子糖來款待小客人。因為女主人不大方便,不能出外走動,乾媽收拾得嫋嫋婷婷,風流俏俊,代行主人的職務,也象紳士一樣忙著一切。紳士卻充滿一種憐愛心情,爭著搶著擔當。 到了晚上,客人散盡,娘姨把各房間打掃收拾清楚,紳士走到太太房中去,忙了一整天,有點疲倦了,就坐到太太床邊,低低的歎了一聲氣。看到桌上一大堆紅綠禮物,看到鏡臺邊乾媽送來的大金鎖同金壽星,想起那婦人飄逸瀟灑風度,非常憐惜似的同太太說,「今天乾媽真累了,忙了一天!」 紳士太太不做聲,要紳士輕說點,莫驚吵了後房的小孩。 似乎因為是最幼的孩子,這孩子使母親特別關心,雖然請得有一個奶娘,孩子的床就安置在自己房後小間。紳士也極其愛悅這小小生命的嫩芽。正像是因為這小孩的存在,母親同父親互相也都不大歡喜在小事上尋隙吵鬧,家庭也變成非常和平了。 因為這孩子是西城廢物公館三姨太太的乾兒子,從此以後,三娘有一個最好的理由來到東城紳士公館了。因這貴人的過從,從此以後,紳士也常常有理由同自己太太討論到這幹親家母的為人,不犯忌諱了。 有一天,紳士從別處得到了一個消息,拿來告給了太太。 「我聽到人說西城廢物公館的大少爺,有人做媒。」 太太略略驚訝,注意的問,「是誰?」 兩人在這件事情上說了一陣,紳士也不去注意到太太的神氣,不知為什麼,因為談到消息,這紳士記起另外一種荒唐消息,就咕咕的笑個不止。 太太問,「笑什麼?」 紳士還是笑,並不作答。 太太有點生氣樣子。其時正為小孩子剪裁一個小小綢胸巾,就放下了剪刀,一定要紳士說出。 紳士仍然笑著,過了好一會,才嚅嚅滯滯的說,「太太,我聽到有笑話,說那大少爺和……有點……」紳士太太愕然了,把頭偏向一邊,驚訝而又惶恐的問,「怎麼,你說什麼!?」 「我是聽人說的,好象我們小孩子的……」「怎麼,說什麼?你們男子的口!」 紳士望到太太臉上突然變了顏色,料不到這事情會有這樣嚇人,就忙分辯說,「這是謠言,我知道!」 紳士太太簡直要哭了。 紳士趕忙匆匆促促的分辯說,「是謠言,我是知道的!我只聽說我們的孩子的乾媽三娘,特別同那大少爺談得合式,聽到人這樣說過,我也不相信。」 紳士太太放了一口氣,才明白謠言所說的原是孩子的乾媽,對於自己先前的態度忽然感到悔恨,且非常感到丈夫的可惱了,就罵紳士,以為真是一個墮落的老無恥,那麼大一把年紀的人了,又不是年輕小孩子,不拘到什麼地方,聽到一點毫無根據的讕言,就拿來嚼咀。且說,「一個紳士都不講身分,虧得你們念佛經,這些話拿去隨便說,拔舌地獄不知怎麼容得下你們這些人!」 紳士聽到這教訓,一面是心中先就並不缺少對於那幹親家母的一切憧憬,把太太這義正辭嚴的言語,嵌到肥心上去後,就不免感到了一點羞慚。見到太太樣子還很難看,這尊貴的人,照老例,做戲一樣賠了禮,說一點別的空話,搭搭訕訕走到書房繼續做阿難伽葉傳記的研究去了。 紳士太太好好保留到先前一刻的情形,保留到自己的驚,保留到丈夫的謙和,以及那些前後言語給她的動遙這女人,再把另外一些時節一些事情追究了一下,覺得全身忽然軟弱起來,發著抖,再想支持到先前在紳士跟前的生氣倔強,已經是萬萬辦不到了。於是她就哭了,伏在那尚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胸巾上面,非常傷心的哭了。 悄悄溜到門邊的紳士,看到太太那情形,還以為這是因為自己失去紳士身分的責難,以及物傷其類底痛苦,才使太太這樣傷心,萬分羞慚的轉到書房去,想了半天主意,才想出一個計策來;不讓太太知道,出了門雇街車到一個親戚家裡去,只說太太為別的事使氣,想一個老太太裝作不知道到他家裡,邀她往公園去散散。把計策辦妥當後,這紳士又才忙忙的回轉家中,仍然去書房坐下,拿一本陶淵明的詩來讀。 讀了半天,聽到客來了,到上房去了,又聽到太太喊叫拿東西。過了一會又聽到叫預備車子。來客同太太出去以後,紳士走到天井中,看看天氣,天氣非常好。好象很覺得寂寞,就走到上面房裡去。看到一塊還未剪裁成就的綢子,濕得象從水中浸過,紳士良心極其難過,本待乘到這機會,可以到一個相好的婦人處去玩玩,也下了決心,不再出門了。 紳士太太回來時,問用人,老爺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用人回答太太,老爺並不出門,在書房中讀書,一個人吃的晚飯。太太忙到書房去,望著老爺正跪在佛像前念經。站到門邊許久,紳士把經念完了,回頭才看到太太。兩人皆有所內恧,都願好好的講了和,都願意得到對方諒解。紳士太太極其溫柔的走到老爺身邊去。 「怎麼一個人在家中?我以為你到傅家吃酒去了。」 紳士看到太太神氣,是講和的情形,就做著只有紳士才會做出的笑樣子,問到什麼地方去玩了來。明白是到公園了,就又問到公園什麼館子吃的晚飯,人多不多,碰到什麼熟人沒有。兩人於是很虛偽又很誠實的談到公園的一切,白鶴,鹿,花壇下圍棋的林老頭兒,四如軒的水餃子,說了半天,太太還不走去。 「累了,早睡一點吧。」 「你呢?」 「我念了五遍經,近來念經真有了點奇跡,念完了神清氣爽。」 聽著這樣謊話的紳士太太,容忍著,不去加以照例的笑謔,沉默了一陣,一個人走到上房去了。紳士在書房中,正想起傅家一個婢女打破茶碗的故事,一面脫去襪子,娘姨走來了,靜靜的怯怯的說,「老爺,太太請您老人家。」紳士點點頭,娘姨退出去了,紳士不知為什麼緣故,很覺得好笑,在心中攪起了些消失了多年的做新郎的情緒,趿上鞋,略顯得匆促的向上房走去。 第二天,三娘來看孩子,紳士正想出門,在院子裡迎面遇到了。想起前一天傳說種種,紳士紅著臉,笑著,敷衍著,一溜煙走了。三娘是也來告給紳士太太關於大少爺的婚事消息的,說了半天,後來接到別處電話,邀約打牌,紳士太太卻回絕了。 兩個人在家中密談了一些時候,小孩子不知為什麼哭了,紳士太太叫把小孩子抱來。小孩子一到母親面前就停止了啼哭,望到這乾媽,小小的伶精的黑眼仁,好象因為要認清楚這女人那麼注意集中到三娘的臉。三娘把孩子抱在手上,哄著喝著,「小東西,你認得我!不許哭!再哭你爹爹會丟了你!世界上男人都心壞,只想騙女人,你長大了,可要孝順你媽媽!」 紳士太太不知為什麼原因,小孩子一不哭泣,又教奶媽快把孩子抱去了。 一九二九年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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