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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士的太太(5)


  到了晚上約莫八點左右,紳士太太不願打牌了,同廢物談了一會話,邀三娘送她回去,大少爺正有事想過東城,搭乘了紳士太太的汽車,三人一道兒走。汽車過長安街,一直走,到哈德門大街了,再一直走,汽車夫懂事,把車向右轉,因為計算今天又可以得十塊錢特別賞賜,所以樂極了,把車也開快了許多。

  三人到××,留在一個特別室中喝茶休息,預備吃特製點心。二姨太太悄悄同大少爺說了幾句話,撲了一會粉,對穿衣鏡整理了一會頭髮,說點心一時不會做來,先要去試試氣運,拿了皮夾想走。

  紳士太太說,「三娘你就慌到輸!」

  大少爺說,「三娘是不怕輸的,頂爽利,莫把皮夾也換籌碼輸去才好。」

  三姨太走下樓去後,小房中只剩下兩個人。兩人說了一會空話,年青人記起了日裡的事情,記起同三姨太商量得很好了的事情,感到遊移不定,點心送來了。

  「嬸嬸吃一杯酒好不好?」

  「不吃酒。」

  「吃一小杯。」

  「那就吃甜的。」

  「三娘也總是歡喜甜酒。」

  當差的拿酒去了,因為一個方便,大少爺走到紳士太太身後去取煙,把手觸了她的肩。在那方,明白這是有意,感到可笑,也仍然感到小小動搖,因為這貴人記起日裡在車上的情形,且記起昨晚上在窗下竊聽的情形,顯得拘束,又顯得煩懣了,就說,「我要回去,你們在這裡吧。」

  「為什麼忙?」

  「為什麼我到這裡來?」

  「我要同嬸嬸說一句話,又怕罵。」

  「什麼話?」

  「嬸嬸樣子象琴雪芳。」

  「說瞎話,我是戲子嗎?」

  「是三娘說的,說美得很。」

  「三娘頂會說空話,」雖然這麼答著,側面正是一個鏡臺,這紳士太太,不知不覺把臉一側,望到鏡中自己的白臉長眉,溫和的笑了。

  男子低聲的蘊藉的笑著,半天不說話。

  紳士太太忽然想到了什麼的神情,對著了大少爺,「我不懂你們年青人做些什麼鬼計。」

  「嬸嬸是我們的恩人,我……」那只手,取了攻勢,伸過去時,受了阻礙。

  女人聽這話不對頭,見來勢不雅,正想生氣,站在長輩身分上教訓這年青人一頓,拿酒的廝役已經在門外輕輕的啄門,兩人距離忽然又遠了。

  把點心吃完,到後兩人用小小起花高腳玻璃杯子,吃甜味桔子酒。三姨太太回來了,把皮夾擲到桌上,坐到床邊去。

  紳士太太問,「輸了多少?」

  三娘不作答,拿起皮夾歡歡喜喜掏出那小小的精巧紅色牙膏籌碼數著,一面做報告,一五一十,除開本,贏了五百三。

  「我應當分三成,因為不是我陪你們來,你一定還要輸。」

  紳士太太當笑話說著。

  大少爺就附和到這話說,「當真嬸嬸應當有一半,你們就用這個做本,兩人合份,到後再結算。」

  「全歸太太也不要緊,我們下樓去,現在熱鬧了點,張家大姑娘同到張七老爺都來了,×總理的三小姐也在場,五次輸一千五,驕傲極了,越輸人越好看。」

  「我可不下去,我不歡喜讓她知道我在這裡賭錢。」

  「大少爺?」

  「我也不去,我陪嬸嬸坐坐,三娘你去吧,到十一點我們回去。」

  「……你莫走!」三姨太還是笑笑的走了。

  回到家中,皮夾中多了一個小表,多了四百塊錢,見到老爺在客廳中沙發上打盹,就罵用人,為什麼不喊老爺去睡。

  當差的就說,才有客到這裡談話,剛走不久,問老爺睡不睡覺,說還要讀一點書,等太太回來再叫他,所以不敢喊叫。紳士見到太太回了家,大聲的叱娘姨,驚醒了。

  「回來了,太太!到什麼人家打牌這麼晚?」

  紳士太太裝成生氣的樣子,就說,「運氣壞極了,又輸一百五。」

  紳士正恐怕太太追問到別的事,或者從別的地方探聽到了關於他的消息,賊人心虛,看到太太那神氣,知道可以用錢調和了,就告給紳士太太明天可以還帳。且安慰太太,輸不要緊。又同太太談各個熟人太太的牌術和那屬￿打牌的品德。這貴人日裡還才到一個飯店裡同一個女人鬼混過一次,待到太太問他白天做些什麼事時,他就說到佛學會念經,因為今天是開化老和尚講《楞嚴》日子。若是往日,紳士太太一定得詐紳士一陣,不是說楊老太太到過佛學會,就是說聽說開化和尚已經上天津,紳士照例也就得做戲一樣,賭一個小咒,事情才能和平了結,解衣上床。今晚上因為贏了錢,且得了一個小小金表,自己又正說著謊話,所以也就不再追究談《楞嚴》談到第幾章那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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