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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2)


  兩人這時節已走到海棠夾道的盡頭了,前面是一個紫藤架子,轉過去有個小土山,土山後有個小塘,一塘綠水皺動細細的波紋。一個有靠背的白色長凳,擱在一株柳樹下面。

  女人說,「將來的詩人,坐一坐吧。做詩的日子長著,這春天可很快的就要過去了。你瞧,這水多美!」女人說著,把醫學生的手拉過去,兩人就並排坐下了。

  坐下以後,醫學生把女人那只小小的白白的手,安置到自己的手掌裡,親熱的握著。望到頭上移動的雲影,似乎便同時看到一些很遠的光景,為這未來的或過去的光景,靈魂輕輕的搖盪。

  「我怎麼說?我還是說還是不說?」過了一會兒,還不說話,女人開始注意到這情形了。

  女人說:「你在思量什麼?若容許這園裡主人說話,我想說:你千萬別在此地做詩吧。你瞧,燕子。你瞧,水動得多美!你瞧,我吃這一朵花了。……怎麼,不說話呀!這園子是我們玩的,爸爸的意思,也以為這園子那麼寬,可以讓我成天各處跑跑。若是你做詩做出病來了,我爸爸聽到時,也一定不快樂的!」

  醫學生望到女人,溫柔的笑著,把頭搖搖,「再說下去。」

  「再說下去?我倒要聽你說點話!你不必說,我就知道你要說的是:(裝成男子聲音)我在思索,天上的虹同人中的你,他們的區別在什麼地方呀?」

  醫學生把那只手緊緊的捏了一下,「再說下去。」

  「等你自己說下去吧,我沒有預備那麼多的詞藻!不過,你若是那麼疑心,我倒可以告你虹同我的區別,就只是一個怕雨一個不怕雨。落了雨我可受不了。落了雨我那只百靈也很不高興,不願意叫了。你瞧,那燕子玩得多險,水面上滑過去,不怕掉到水裡。燕子也怕雨!海棠不是也怕雨嗎?……這樣說起來,就只你同虹不怕雨,其他一切全怕雨……你說吧,你不是極歡喜雨嗎?那麼,想起來,將來稱讚你時,倒應當說你美麗如虹了!你說……」因為女人聲音極美,且極快樂的那麼亂說,同一只鳥兒一樣,醫學生覺得十分幸福,故一句話不敢說了。

  女人望了一下醫學生的眼睛,好象看到了一點秘密,「你們男子自己,也應當稱讚自己一下才好,你原是那麼完全!應有一個當差的侏儒,照到××在他故事上提到的,這樣那樣,不怕麻煩的,把他裝扮起來。還要這個人,成天跟到你身後各處走去。還要他稱你做獅子,做老虎,——你夠得上這種稱呼!還要他在你面前打筋斗唱歌,是不是?還要他各處為你去探聽『公主』的消息,是不是?你自己也要打扮起來,做一個理想中的王子,是不是?你還得有一把寶刀,有……是不是?」

  醫學生如同在百靈籠旁的一樣,似乎不願意讓這個較大的百靈飛去,仍然緊緊捏著女人的小手,仍然把頭搖著,只說:「再唱下去。」

  「喝,你要我再唱下去?」一面把手縮回去,一面急促的說:「我可不是百靈!」

  醫學生才了然自己把話說錯了,一面傍過了一點,一面說:「你不用生氣,我聽你說話!你聲音是那麼不可形容的好聽,我有一點醉,這是真的。我還正在想一件事情,事情很古怪的。平常不見到你的時節,每一刻我的靈魂,都為那個留在我印象上的你懸在空中,我覺得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如果幸福兩個字,用在那上面是恰當的,那麼到這個時節,我得用什麼字來形容我的感覺?」

  「我盼望你少諂諛我一點,留下一些,到另一個日子還有用處!」

  醫學生一時無話可說了,女人就接著說:「那麼,你就做詩呀!就說:天呀地呀,我怎麼來形容我這一種感覺!唉唉,……許多詩人不就是那麼做詩嗎?」

  「或者應當說一百倍的幸福。」

  「你還記得乘法?不過這是乘法,可不是詩!」

  「我記起那個豐儀的盟主向該撒說的話了,他說:」我希望你給我唱一個較次一等的歌,我才能從所有言語裡,找尋比較適當的言語。『你給我的幸福也是這樣。因為缺少這種言語,我便啞了。「似乎為了證明那時的口,已經當真不能再說話了,他把女人的手背覆在嘴上去,約有一秒鐘。

  女人移開手時,臉稍微紅了一點,低下頭笑了。「不許這樣,我要生氣的!」說了,似乎即刻忘掉這種冒犯的行為了,又繼續著說前面一件事:「不會啞的,不必擔心。我同你說,若誠實同諂諛是可以用分量定下的,我疑心你每說一句話時,總常常故意把諂諛多放了一些。可是這不行,我清清楚楚!」

  「我若能那麼選擇,現在我就會……可是,你既然覺得我言語裡,混和得有誠實同諂諛,你分得出它的輕重,你要我怎麼說,我怎麼說吧。」

  「那不是變八哥了嗎?」

  「八哥也行!假若此後在你面前的時節,我每說一句話,都全是你所歡喜的話,為什麼我不做八哥?」

  「可是誠實話我有時也不那麼歡喜聽!因為誠實同時也會把人變成愚蠢的。我怕那種愚蠢。」

  「在你的面前,實在說來,做一個愚蠢人,比做一個聰明人可容易一點。」

  「可是說謊同裝傻,我覺得裝傻更使人難受。」

  「那麼,我這八哥仍然做不成了。」

  「做故事上會說話的××吧。把我當成公主,把我想得更美一點,把我想得更完全一點,同時也莫忘記你自己是一個王子。你的像貌同身材原是很像樣了的,只是這一件袍子不大相稱。若袍子能變成一套……得了,就算作那樣一套衣服吧。你就作為去見我,見了我如何感動,譬如說:胸中的心如何的跳動……儘管胡說八道!同我在一處坐下,又應當說如何幸福。……你朋友中不是有多少詩人嗎?就說話吧,念詩吧,……你瞧,我在等著你!」

  女人這時坐遠了一點,裝成貴婦人莊重神氣,懶懶的望了一望天空,折了身邊一朵黃花,很溫柔的放到鼻子邊嗅了一嗅,把聲音壓低了一點,故意模仿演戲的風度,自言自語的說道:「籠中蓄養的鳥它飛不遠,家中生長的人卻不容易尋見。我若是有愛情交把女子的人,縱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門。」

  正說著,可是面前一對燕子輕快的滑過去,把這公主身分忘卻了,只驚訝的低低喊著:「呀,你瞧,這東西嚇了我一跳!」

  醫學生只是憨憨的笑,把手拉著女人的手,不甚得體的樣子,「你象一個公主啊!」這樣說著,想把她手舉起來,女人很快的可就摔開了。

  女人說:「這是不行的。王子也應當有王子的本分!你站起來吧,我看你向我說謊的本領有多大!」

  醫學生還不作聲,女人又唱道:「天堂的門在一個蠢人面前開時,徘徊在門外這蠢人心實不甘;若歌聲是啟辟這愛情的鑰匙,他願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一年。」女人把歌唱完了,就問:「我的王子,你幹嗎,不跟到你的朋友,學學這種好聽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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