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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6)


  他為了要明白這件事情,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像,在沒有動手以前,先把這一場胡鬧想出,並且就同時可以作一種順手的于己有利的預備,他就在搬木料時想這件事情,在推木料車過河街時,也只是想到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這傻瓜,他似乎沒有聽到孩子們揶揄。他比同伴更賣出氣力到職務上,一點不節制自己的精力。他兩隻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軋著了,左手掌軋出了血,這漢子,只輕輕的罵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血全擦到那肮髒的破爛的藍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色,到後走到幹土處時,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隻右手做事,還是一樣的出力,一樣的稱職,同伴們都望到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氣怪好笑,一雙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傷手,說出話來。

  「鄉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紅掛彩,這兆頭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這話所含的嘲笑意義。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氣。他常常被人喊為從鄉下來的人,照例喊他們的人,卻是自以為與鄉下離隔遠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義務,譬如做事耐勞,待朋友誠實,不會賭博,不偷東西,這一類行為。凡是這些自然是應當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為這裡面包含得意義只是「吃虧」。為什麼要吃虧呢?到這些地方,做這些工作,對誰也用不著吃虧!

  稍稍做久了點工的人,是誰也知道應用怠惰,狡獪,橫蠻,以及許多無賴行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適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學會在方便中偷盜,所有工人皆應當明白賭博中的騙局,以及有時候放出一個凶頑的樣子來欺侮同輩。你再忠實盡力,再規矩作工,每天還是三角。你再誠實待人,遇到賭博時你的同伴還是把你的錢想方設法騙去。你老實,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盡你一個人去作,他們都抱了兩手坐在一旁曬太陽。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惡德的工人,有一個普遍名稱,就是「鄉下的哥」。

  這時這個鄉下工人聽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這矮子笑。他想得是別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為了這隱秘,為了這稱呼的不實在,毫無惡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見到鄉下人在對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塌到這些小事上頭!你打過老虎麼?你捉過野豬麼;你在鄉下,會爬樹麼?你在什麼時候也把你那一雙臂膊,抱過婦人的腰麼?」

  他們那個車子正從一個小屋邊過去,屋裡正有二十個或三十個人在賭博,從外面過身的人皆能聽得他裡面的銅錢角子鏗鏘聲音,且聽到一個人嘶聲的喊著點數,這車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點。

  矮子是在這個地方,把所有做工來的錢和偷來的錢,完全輸到這裡了的。每次來到這裡總是空手,每次總是壞運氣在身。這時撈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沒有空時間,也沒有多錢,他就細心的傾聽裡面嘶嗓子所報出的點數,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門的順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聽到喊賠天門的聲音,他就跺腳,把在他身旁的「鄉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塊錢,閉一下眼睛就是兩塊——×祖宗的運氣!」

  另一個也是時常賭牌九而又盡是輸光的工人!就說,「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張口會說空話,還敵不過黃四嫂子的一張歪×。」

  矮子估計了一下取笑他的那個人,他不說話了。他把舌頭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車走路,一面想,想了一會,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說:「你好能幹!」

  那人像是不聽到這句話,只把手扶到木料盡頭,身體向前傾,因為這時那車子正從一個土坎上過去,前面四個人皆努力拖著,有兩個還把身體彎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鄉下人因為是在上坡,所以顧不得手上的傷,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為新血染濕,那血還同時染汙了木料,當矮子工人注意到了這個時,就又忍不住要說一兩句話。他仍然大聲的喊「鄉下的哥」,他要他用一點氣力,要他勇敢一點,把肩扛著木梢,向前邁步。同時,他又要鄉下人小心一點切莫把血塗髒木料,因為這木料是做禮堂屋頂的。

  「哥,小心你那一隻手上的紅水!木頭同鐵是不吃血的,他沒有口。這些東西隨時隨處都會咬我們一下,把你咬流血或者斷手斷腳,但是她咬我們可不吃我們。它們還得爬到屋頂上去。它們是外國來的,它們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隻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點力,車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處一個指定地點後,把手被木頭軋傷了的那個工人,倚在排車邊旁,用一塊布條包了一些絲煙處治那個傷手。聽到山上營房裡吹號,聽到排隊,知道那裡軍隊是要到山下來操練了,就想站到原處,看看那個朋友。等了一會,卻不見排隊下來,於是只好又隨了同伴拉了空車,到河邊搬那未盡的木料去了。

  在把手軋傷後還拉了四次木料,天氣才漸漸夜下來。放工以後,繳了腰牌,這被人稱為鄉下來的漢子,就趕忙走到同兵士所約定的地方等候他義兄。在那地方兩人見到了,兵士見到了那一隻受傷的手,就有點奇怪,仿佛是兆頭不好,神氣稍稍有點不高興的說,「怎麼手軋傷了?」

  「是那木頭。」

  「要不要緊?」

  「……」工人不好意思說話了,因為從義兄臉上顏色看出對於這不湊巧的災難有點掃興,自己心上生了慚愧,不能告訴是流過很多的血了,就想謊一下兵士,又因為不善於說謊,所以就無話可說了。

  兵士就說,「我們真是三隻手了,就是三隻手也要幹。你去吃飯,他們打鑼了,吃了飯就同我到前河壩聚齊,我們到茶館去等他們。」

  工人還是一句話不說,拔腳向住處跑了。兵士就站到那巨大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飯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陽正在下降,日頭落處只剩下一片怕人的血紅。

  四

  兩人仍然在茶館的一個角落處坐下,喝四個銅子一壺的粗葉香片茶。茶館中電燈已明,茶館中人也越來越多了。可是各處皆坐了喝茶的人,卻總還不見昨天那漢子。機警一點的兵士,又走出去各處看了一會,又望瞭望對面那鋪子,也沒有得到結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來等候。

  從大約六點半鐘左右等起,一直到八點,還沒有昨天那漢子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傷發燒的左手擱到桌上,一句話不說,耳朵聽到吊樓下船上婦人小喉嚨唱妹想郎的曲子。兵士則很不安定,很悔做錯了事,早曉得不會到這裡來,則以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還容易碰頭。他因為疑心那兩人這時說不定已經就在河街上一個煙館裡交貨交錢,說不定那得了錢的漢子就正從煙館跑下河去,拿所得的錢睡女人過夜,心裡覺得發燥了,他就提議兩人到外面走走,不要死候到這地方為是。他告給工人,說他們或者已受了騙,因為昨晚上那個時候,醬臉胖子就注意到了四旁的人,為免不了隔牆有耳,為小心起見,或者白天兩人就又約定了另外一個地方接洽去了。

  兩人於是離開了茶館,但剛一出門,就見到那退伍軍人模樣的漢子同醬臉大塊頭並肩走來了,兩人又趕忙回到茶館裡舊座位上去。不到一會那兩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這兩人同那兩人的距離只隔了一張放碗盞的桌子同一根撐柱,所以兵士卻把臉背了那兩個談生意的人,裝成喝茶的樣子,靜靜的聽他們所商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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