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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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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既無能力,並且一回到那小縣城,抱著那快要死去的人哭一場,此後又怎麼辦?回去辦不到,就照信上說的在此奮鬥,為誰奮鬥?縱成功了,有何意義?越想心中越亂。且想起寫信的人五月六月就會要死去,勉強再去面畫,也畫不下去。又想寫一封信回家,寫去寫來也難寫好。末了還是上街。 在街上亂走了一陣,看看一個鋪子裡鐘還只九點,就進城去找他的朋友。到北京大學東齋宿舍見到了朋友陸爾全,正在寫信。 姓陸的說,「老聶,你見我留下那封信了,是不是?」 他說,「我見到了那個信。」 「是不是有匯款?」 「有十塊錢。你要用,明天取來你拿一半。」 「好極了,我們正急得要命,好朋友××回來就病倒了,住在忠會公寓裡,燒得個昏迷不醒。我們去看看他去。這是我們朋友中最好的最能幹的一個,不應當這樣死去。」 年青人心想,「許多人都不應當死去!」 兩人到得那公寓裡,只見四五個年青人正圍在桌邊談話,其中只有一個人在陸爾全宿舍裡見過,其餘都面生。靠牆硬板床上躺著一個長個子,很苦悶的樣子把頭傾側在床邊。兩人站在床邊,病人竟似乎一點不知道。陸爾全摸摸那病人頭額,同火一樣灼手。就問另外一個人,「怎麼樣?」 另外一個年青人就說,「怎麼樣?還不是一樣的!明天再不進醫院,實在要命!可是在路上一振動,腸子也會破的。」 陸爾全說,「我們又得了五塊錢。」且把聶勳介紹給那人,「這是好朋友聶勳,學藝術的。他答應借我們五塊錢。」 「那好極了,明天就決定進醫院!」 聶勳卻插口說,「錢不夠,我還有多的,拿八塊也成。」 陸爾全說,「還是拿五塊罷,你也要錢用!這裡應當差不多了。」 「五塊夠了,我們已經有了十二塊!」 大家於是拋開病人來談陝西近事,幾個青年顯然都是從那邊才回來的。說到一個朋友在那邊死去時,病人忽然醒了,輕輕的說,「死了的讓他死去,活下的還是要好好的活!」大家眼睛都向病人呆著。到了十點,兩人回到學生宿舍,聶勳把那匯票取出來交給陸爾全,信封也交給他,只把信拿在手中。 陸爾全說,「是你家信嗎,你那美麗太太寫來的嗎?她病好恢復工作了嗎?」 他咬著下唇不作聲,勉強微笑著。 陸爾全又說,「我看你畫進步得真快,努力吧,過兩年一定成功!」 他依然微笑著。 陸爾全似乎不注意到這微笑裡的悲哀,又說,「你那木刻我給×看了,都覺得好。你做什麼都有希望,只要努力。大家各在自己分上努力,這世界終究是歸我們年青人來支配、來創造的。」 他依然微笑著。 看看時候已不早了,聶勳就離開他的朋友回轉會館去。在路上記起病人那兩句話,「死了的讓他死去,活著的好好的活!,」且因為已把病妻寄來的錢一部分借給這個陌生病人,好象自己也正在參加另外一種生活,精神強旺多了。到得會館時已快近十一點。 坐在自己那個床邊,重新取出那個信來在燈光下閱看,重新在字裡行間去尋覓那些看不見的悲哀和隱忍不言的希望。 想起兩人在教書時的種種,結婚的種種,以及在學校裡忽然被人排擠撤換,一個病倒,一個不能不離開家鄉,向五千裡外一個大都市撞去,當前的種種。心裡重新紛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明知快要死去的妻說的話—— ……哥哥,我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活,刀割我的心……你是個有志氣的人,我希望你莫喪氣。……身體務要好好保重,好好保重! 那個雖要死去卻不願意死去的人說的話——死了的讓它死去,活著的要好好活下去! 那個凡事熱心的好朋友陸爾全說的話——……你做什麼都有希望,只要努力,……這世界終歸是年青人來支配、來創造的! 一些話輪流在耳邊響著。心裡還是很亂,很軟弱。他想,我一定要活下來奮鬥!我什麼都不怕。我要作個人,我要作個人! 可是,臨到末了,他卻忍不住哭了。 他把身子縮在一團,側身睡在床上,讓眼淚毫無顧忌的流到那髒枕頭上去。 一九三七年五月,為犧牲于抗日戰爭中表弟長榮而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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