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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謝子弟(2)


  極贊成西洋物質文明,且打算將來把大兒子學醫。但他也恰如許多老古板人一樣,覺得年青人學外國,談自由戀愛,社會革命,對於中國舊道德全不講究,實在不妥。對人生也有理想,最高理想是糧食漲價,和縣城裡光明照相館失火。若前者近於物質的,後者就可說是純粹精神的。照相館失火對他本人毫無好處,不過因為那照相館少老闆笑他吃過女人洗腳水,這事很損害他的名譽。七爺原來是懂舊道德也愛惜名譽的。若無其他變故,七爺按著身分的命定,此後還有兩件事等待他去作,第一是納妾,第二是吸鴉片煙。

  但時代改造一切,也影響到這個人生活。國民革命軍進入武漢時,×州大戶人家都移家杭州和蘇州避難,七爺作了杭州公寓。家雖住杭州,個人卻有許多理由常往上海走走。上海新玩意兒多,哄人的,具賭博性質的,與男女事相關的,多多少少總經驗了一下。嗜好多一點,耗費也多一點。好在眼光展寬了,年紀大了,又正當軍事期間,特別擔心家鄉那點田土,所以不至於十分發迷。

  革命軍定都南京後,新的機會又來了,老三房的二爺,在山東作了旅長,還兼個什麼清鄉司令,問七爺願意不願意作官。他當然願意,因此過了山東。在那部隊裡他作的是中校參謀,可謂名副其實。二爺歡喜騎馬,他陪騎馬。二爺歡喜聽戲,他陪聽戲。二爺歡喜花錢,在一切時髦物品上花錢,他陪著花錢。二爺興致太好了,拿出將近兩萬塊錢,收了一個鼓姬,同時把個旅長的缺也送掉了。七爺只有這件事好象謹慎一點,無多損失。二爺多情,斷送了大有希望的前程。七爺卻以為女子是水性楊花,逢場作戲不妨,一認真可不成。這種見解自然與二爺不大相合。二爺一免職下野,帶了那價值兩萬元的愛情過南京去時,七爺就依然回轉杭州,由杭州又回×州。

  回家鄉後他多了兩重資格,一是住過上海,二是作過軍官。在這兩重資格下,加上他原有那個大少爺資格,他成了當地小名人。他覺得知識比老輩豐富些,見解也比平常人高明些。忽然對辦實業熱心起來,且以為要中國富強,非振興實業不可。熱心的結果是在本地開了個洋貨鋪,仿上海百貨公司辦法,一切代表文明人所需要的東西,無一不備。代乳粉,小孩用的車子(還注明英國貨),真派克筆,大銅床,貴重糖果……開幕時還點上煤氣燈,請縣長致辭!既不注意貨物銷場,也不注意資本流轉。一年後經理借辦貨為名,帶了二千現款跑了。清理帳目,才明白賠蝕本金將近一萬塊錢,唯一辦法又是典田完債。

  這種用錢方法正如同從一個缸裡摸魚,請客用它,敬神用它,送禮也用它,消耗多,情形當然越來越不濟事。辦實業既失敗了,還得想法。南京祠堂有點附帶產業,應分歸老二房和新大房的大爺三爺,三股均分。地產照當時情形估價兩萬。

  七爺跑到杭州去向兩個哥哥商量辦法:

  「我想這世界成天在變,人心日壞,世道日非。南京地方前不久他們修什麼馬路牛路,拆了多少房子,劃了多少地歸公。我們那點地皮,說不定查來查去,會給人看中,不想辦法可不成!」

  大爺說:「老七,這是笑話!我們有憑有據,說不得人家還會把我們地方搶去!」

  七爺就做成精明樣子冷冷的說,「搶倒不搶,因為南京空地方多著。只是萬一被他們看中了,把祠堂挖作池塘,倒會有的。到那時節祖先牌位無處放,才無可奈何!」

  三爺聰明,知道七爺有主張,問七爺,「老七,你想有什麼辦法?」

  七爺說,「我也沒有什麼辦法,不過是那麼想著罷了。照分上說我年紀小,不能說話。我為祠堂設想,譬如說,我們把這塊地皮賣了,在另外不會發生問題的地方,買一塊地皮,再不然把錢存下來生利息,留作三房子弟獎學金,大爺以為如何?」

  大爺心實,就說,「這使不得。一切還是從長計議。」

  三爺知道七爺來意了,便建議,「地產既是三房共有的,老七有老七的理由。人事老在變動,祠堂既從前清官產劃出來的,如今的世界,什麼都不承認,誰敢說明天這地皮不會當作官產充公。不過變賣祠堂給人家聽到時是笑話,不知道的人還說王家子孫不肖,窮了賣祠堂。並且一時變賣也不容易。不如我和大爺湊七千塊錢給七爺,七爺權利和義務就算完事。至於七爺把這筆錢如何處置,我們不過問。不知大爺贊不贊同。」

  大爺先是不同意,但無從堅持,只好答應下來。

  七爺在文件上簽了字,把錢得到手後,過上海打了一個轉,又回南京住了一陣子,在南京時寫信給三爺,說是正預備把五千塊錢投資到個頂可靠頂有希望事業上去,作將來兒女教育經費。事實上七爺回×州時,還剩下三千塊錢,其餘四千已全無下落。

  為緊縮政策,七爺又覺悟了,就從×州城裡遷往鄉下田莊上去住,預備隱居。寫信匯款到青島去買蘋果樹,杭州去買水蜜桃樹,蘇州去買大葉桑樹,又托人帶了許多草種,花種,菜種,且買了洋雞、洋兔子。此外還想方設法居然把城裡福音堂牧師那只每天吃橘子的淡黃色瑞士母羊也牽到鄉下來。總之,凡是七爺認為重要能弄到手的動物植物,都想辦法找來了。七爺以為經營商業不容易,提倡農業總不甚困難。

  兩年後,果然有了成績。別的失敗,所種的大卷心洋菜有了收成。不過鄉下人照例不吃洋菜,派人挑進城,來回得走五十裡路,賣給人又賣不去,除了送親戚,只有福音堂的洋人是唯一主顧。但七爺卻不好意思要洋人的錢。七爺種菜成功,因此作了縣農會的名譽顧問,被當地人看成一個專家,自己也以為是個專家。

  如今來天津,又是解決祠堂的產業。不過天津情形比南京複雜,解決不容易。因為祠產大部分土地在十年前早被軍閥圈作官地拍賣了,剩餘的地已不多,還有問題。七爺想依照南京辦法,大爺三爺又不肯承受。七爺靜極思動,自以為天津有門路,活動很有把握,自告奮勇來天津辦理這件事。

  中國事極重人情,這事自然也可以從人情上努力。二爺軍隊上熟人多,各方面都有介紹信。門路打通了,律師也被找著了,重要處就是如何花錢,在花錢上產生人情的作用。七爺就坐在天津嘩喇嘩喇花錢。

  至於用錢,那是事先說好,三房先各拿出一千元,不足時或借或拉,再平均分攤。解決後也作三股均分,另外提出一成作七爺酬勞。三爺為人厚道,先交一千塊錢給七爺。大爺人老成精,對七爺能力懷疑,有點坐觀成敗的意思,雖答應寄錢,卻老不寄來。

  七爺到天津已差不多兩個月,錢花了兩千過頭,事情還毫無頭緒,無解決希望。想用地產押款又辦不到。寫信回家鄉要錢,不是經租的作鬼,就是信被老丈人扣住了,付之不理。

  七爺在天津找到一個又能幹又可靠的律師作顧問。這律師,一個肚子被肉食填滿、鼻子尖被酒浸得通紅的小胖子。永遠是夾著那只髒皮包,永遠好象忙匆匆的,永遠說什麼好朋友中風了,自己這樣應酬多,總有一天也會忽然那麼倒下不再爬起。說到這裡時差不多總又是正當他躺到七爺房中那沙發上去時。

  律師是個敲頭掉尾巴的人,一雙小眼睛瞅著七爺,從七爺神氣上就看得出款子還不來。且深深知道款子不來,七爺著急不是地產權的確定,倒是答應二美裡史湘雲的事不能如約踐行。這好朋友總裝成極關心又極為難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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