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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生(2)


  五爺說,「貴生,你看過了我們南山桐子嗎?今年桐子好的很,城裡油行漲了價,掛牌二十二兩三錢,上海漢口洋行都大進。報上說歐洲整頓海軍,預備世界大戰,買桐油漆大戰艦,要的油多。洋毛子歡喜充面子,不管國家窮富,軍備總不願落人後。仗讓他們打,我們中國可以大發洋財!」

  貴生一點不懂五爺說話的用意,只是帶著一點敬畏之忱站在堂屋角上。

  鴨毛伯伯打圓兒說,「五爺,我們什麼時候打桐子?」

  五爺笑著,「要發洋財得趕快,外國人既等著我們中國桐油油船打仗,還不趕快一點?明天打後天都好。我要自己去看看,就便和四爺打兩隻小毛兔玩。貴生,今年南山兔子多不多。趁天氣好,明天去罷。」

  貴生說,「五爺,您老說明天就明天,我家裡燒了茶水,等四爺五爺累了歇個腳。沒有事我就走了。」

  五爺說,「你回去罷。鴨毛,送他一斤鹽兩斤片糖,讓他回家。」

  貴生謝了謝五爺,正轉身想走出去,四爺忽插口說,「貴生,你成了親沒有。」一句話把貴生問得不知如何回答,望著這退職軍官私欲過度的瘦臉,把頭搖著,只是好笑,他想起幾句流行的話語:「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長。」

  鴨毛接口說,「我們勸他看一門親事,他怕被女人迷住了,不敢辦這件事。」

  四爺說,「貴生,你怕什麼?女人有什麼可怕?你那樣子也不是怕老婆的。我和你說,看中了什麼人,儘管把她弄進屋裡來。家裡有個婆娘,對你有好處,你不明白?儘管試試看,不用怕!」

  貴生記起剛才在廚房裡幾個人的談話,所以輕輕的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勉強不來。」隨即同鴨毛走了。

  四爺向五爺笑著說,「五爺,貴生相貌不錯,你說是不是。」

  五爺說,「一個大憨子,討老婆進屋,我恐怕他還不會和老婆做戲!」

  貴生拿了糖和鹽回家,繞了點路過橋頭雜貨鋪去看看。到橋頭才知道當家的已進城辦貨去了,只剩下金鳳坐在酒罈邊納鞋底。見了貴生,很有情致的含著笑看了他一眼,表示歡迎。貴生有點不大自然,站在櫃前摸出煙管打火吸煙,借此表示從容,「當家的快回來了?」

  金鳳說,「貴生,你也上城了吧,手裡拿的是什麼?」

  「一斤鹽,兩斤糖,五老爺送我的。我到圍子裡去告他們打桐子。」

  「你五老爺待人可好?」

  「城裡四老爺也來了,還說明天要來山上打兔子……」貴生想起四爺先前說的一番話,咕咕的笑將起來。

  金鳳不知什麼好笑,問貴生,「四爺是個什麼樣人物。」

  「一個大軍官,聽說做過軍長、司令官,一生就是歡喜玩,把官也玩掉了。」

  「有錢的總是這樣過日子,做官的和開鋪子的都一樣。我們浦市源昌老闆,十個大木簰從洪江放到桃源縣,一個夜裡這些木簰就完了。」

  貴生知道這個故事,所以貴生說,「都是女人。」

  金鳳臉緋紅,向貴生瞅著,表示抗議,「怎麼,都是女人!

  你見過多少女人!女人也有好有壞,和你們男子一樣,不可一概而論!」

  「我不是說你!」

  「你們男的才真壞,什麼四老爺、五老爺,有錢就是大王,糟蹋人,不當數……」其時,正有三個過路人,過了橋頭到鋪子前草棚下,把擔子從肩上卸下來,取火吸煙,看有什麼東西可吃。買了一碗酒,三人共同用包穀花下酒。貴生預備把話和金鳳接下去,不知如何說好。三個人不即走路,他就到橋下去洗手洗腳。過一陣走上來時,見三人正預備動身,其中一個頂年青的,打扮得象個玩家,很多情似的,向金鳳瞟著個眼睛,只是笑。掏錢時故意露出扣花抱肚上那條大銀鏈子,且自言自語說,「銀子千千萬,難買一顆心。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三人走後金鳳低下頭坐在酒罈上出神,一句話不說。貴生想把先前未完的話接續說下去,無從開口。

  到後看天氣很好,方說,「金鳳,你要栗子,這幾天山上油板栗全爆口了。我前天裝了個套機,早上去看,一隻松鼠正拱起個身子,在那木板上嚼栗子吃,見我來了不慌不忙的一溜跑去,好笑。你明天去撿栗子吧,地下多得是!」

  金鳳不答理他,依然為剛才過路客人幾句輕薄話生氣。貴生不大明白,於是又說,「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在我砂地上偷栗子,不是跑得快,我會打斷你的手!」

  金鳳說,「我記得,我不跑。我不怕你!」

  貴生說,「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金鳳笑著,「現在你怕我……」

  貴生好象懂得金鳳話中的意思,向金鳳眯眯笑,心裡回答說,「我一定不怕。」

  毛夥割了一大擔草回來了,一見貴生就叫喚,「貴生,你不說上山割草嗎?」

  貴生不理會,卻告給金鳳,在山上找得一大堆八月瓜,她想要,明天自己去拿,因為明天打桐子,他上山去幫忙,五爺四爺又說要來趕兔子,恐怕沒空閒。

  貴生走後毛夥說,「金鳳,這憨子,人大空心小。」金鳳說,「莫亂說,他生氣時會打扁你。」

  毛夥說,「這種人不會生氣。我不是錫酒壺,打不扁。」

  第二天,天一亮,貴生帶了他的鐮刀上山去。山腳霧氣平鋪,猶如展開一片白毯子,越拉越寬,也越拉越保遠遠的看到張家大圍子嘉樹成蔭,幾株老白果樹向空挺立,更顯得圍子裡正是家道興旺。一切都象浮在雲霧上頭,飄渺而不固定。他想圍子裡的五爺四爺,說不定還在睡覺做夢,夢裡也是五魁八馬,白板紅中!

  可是一會兒田塍上就有馬項鈴鎤啷鎤啷響,且聞人語嘈雜,原來五爺四爺居然趕早都來了。貴生慌忙跑下坡去牽馬。

  來的一共是十二個男女工,四個跟隨,還有幾個圍子裡撿荒的小孩子。大家一到地即刻就動起手來,從頂上打起,有的爬樹,有的用竹竿巴巴的打,草裡泥裡到處滾著那種紫紅果子。

  四爺五爺看了一會兒,也各撈一根竹竿打了幾下,一會兒就厭煩了,要貴生引他們到家裡去。家裡灶頭鍋裡的水已沸騰,鴨毛給四爺五爺沖茶喝。四爺見屋角斗笠裡那一堆八月瓜,拿起來只是笑。

  「五爺,你瞧這象個什麼東西?」

  「四爺,你真是孤陋寡聞,八月瓜也不認識。」

  「我怎麼不認識?我說它簡直象……」

  貴生因為預備送八月瓜給金鳳,耳聽到四爺說了那麼一句粗話,心裡不自在,順口說道:「四爺五爺歡喜,帶回去吃罷。」

  五爺取了一枚,放在熱灰裡煨了一會兒,撿出來剝去那層黑色硬殼,挖心吃了。四爺說那東西膩口甜不吃,卻對於貴生家裡一支釣魚竿稱讚不已。

  四爺因此從釣魚談起,溪裡,河裡,江裡,海裡以及北方蘆田裡釣魚的方法如何不同,無不談到。忽然一個年輕女人在籬笆邊叫喚貴生,聲音又清又脆。貴生趕忙跑出去,一會兒又進來,抱了那堆八月瓜走了。

  四爺眼睛尖,從門邊一眼瞥見了那女的白首帕,大而烏光的髮辮,問鴨毛「女人是誰」。鴨毛說:「是橋頭上賣雜貨浦市人的女兒。內老闆去年熱天回娘家吃喜酒,在席面上害蛇鑽心病死掉了,就只剩下這個小毛頭,今年滿十六歲,名叫金鳳。其實真名字倒應當是『觀音』!賣雜貨的大約看中了貴生,又憨又強一個好幫手,將來會承繼他的家業。貴生倒還拿不定主意,等風向轉。真是白等。」

  四爺說,「老五,你真是宣統皇帝,住在紫禁城傻吃傻喝,圍子外什麼都不知道。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地貴人賢,為什麼不……」鴨毛搭口說,「算命的說女人八字重,克父母,壓丈夫,所以人都不敢動她。貴生一定也怕克……」正說到這裡,貴生回來了,臉龐紅紅的,想說一句話可不知說什麼好,只是搓手。

  五爺說,「貴生,你怕什麼?」

  貴生先不明白這句話意思所指,茫然答應說,「我怕精怪。」

  一句話引得大家笑將起來,貴生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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