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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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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少年紀小夥子下山後四天,這位年青大王,另外又寫了封信送宋伯娘,信中的話,就是囑咐怯少年口傳的一件事,不過附帶中把上次那個楊禿子的事也說了點。關於楊禿子這個人,他信上說:……至於上月黃坳楊禿子事,那是因為弟兄們恨他平日無惡不作,為人且是刻薄,吃印子錢,太混賬了。有一次你侄男遣派弟兄下山縫製軍服,為他所見(認得是山上弟兄的人當然很多,但你侄男對本街人總算對得住,他們也從來不相拖扯)。你侄男平日與禿子一無冤二無仇,誰知鬼弄了他,他竟即刻走到省軍營中報告。 到事情末了,是那兩個被捉去的弟兄,受嚴刑拷打,把腳杆扳斷,懸了半天的半邊豬,再才牽去到場頭上把腦殼砍下來示眾。有別個弟兄親眼所見,我們被砍的弟兄,首級砍了,還為他們省軍開腔破腹,取了膽去。若非楊禿子討好省軍,走去報告,弟兄們哪能受此等慘苦?此外他還屢番屢次,到省軍營中去攻訐你侄男,想害你侄男的命。雖說任他去怎麼設計挖坑,你侄男是不怕怯。但這狗養的我同他有什麼深仇?不是當到老人家面前敢放肆,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又不同到他媽相好過!……僥倖你侄男元宵夜裡,到三門灘去「請客」,有事歸來,在渡口碰到了這野雜種,才把他吊上山來。 弟兄們異口同聲的說:「也不要他銀錢,也不要他谷米,也不要他妻女——我們所要的是他的命!」他自己正象送到我們手邊來了,再放他過去,就是我們的罪過! 的的確確,要尋他是尋不到的,如今正是他自己碰到你侄男處來。如今再不送他一點應得的苦吃,他在別一個時候,別一個地方,會有許多誇張!這誇張就是對你侄男他日見面時的下不去。不好好的整治他一番,他時他會拿你侄男來當成前次那兩個進城縫衣的弟兄一樣:砍了腦殼不算數,還得取出膽來給他堂客治心氣痛。你侄男的膽難道是為堂客們治心氣痛的東西? 依其他火性的弟兄們主張,捉他上山第二天,就要拿他來照省軍處治我們弟兄的法子辦了。還是你侄男不答應,說要審問他一下。到後審問他時,他哭哭啼啼,只是一味磕頭。 說是平素就非常欽佩司令為人,還正恨無處進行到手下來做一個小司書,好侍候司令,見一點識面,學習點公文,把楷字也抄好,哪裡還敢同司令來做對頭。至於從前事情,那是他全不知情,連夢也不夢見。說是因為他的告密,致令弟兄們受刑就義,這必是別一個同他有仇的人誣冤他,而且誣冤他的總不出兩個人以外:一個是同慶記布莊隔壁住家的蔣錫匠,因為蔣錫匠曾偷過他家的雞,被發覺過。另一個是住白石灘的船夫,這人也同他不對。……還一邊磕磋頭一邊訴說怎樣怎樣的可憐,家中才得個小孩,內人又缺奶,這次到渡口去,就是告知岳丈得了小孩子,好使他放心。並向岳丈借點錢轉家去,為他太太買一隻雞吃,補一補空虛。 到後為個弟兄把從他身邊搜索出的一卷票子同三張借據擲到他面前,他才不分辯了。然而頭還在磕。看那三張字據,明寫著「立借字人渡口周大,今因缺錢使用,憑中廖表嫂,借到黃村楊禿子先生名下銅元……」一些字,另一張是吳鄉約出名,另一張是吳鄉約家舅子出名,一總都寫得是他做借主。 「這是誰的東西?」問他他不敢說,鼻涕眼淚不知忌憚的只顧流。到末了,且說出極無廉恥的話來,願意把屋裡人收拾收拾,送上出來贖罪,且每月幫助白米十石,鹽三十斤,只求全一條活命回家去,好讓他自新。 你侄男同諸弟兄見他那副軟弱無恥的樣子,砍了他雖不難,但問弟兄們,誰都不願用英雄的刀去砍這樣一個不值價的狗!所以如他希望放了他轉去,不期望臨出營門時,有個火夫心裡不平,以為這樣,輕鬆放他過去太便宜他了,一馬刀去就砍了他一隻左手。這東西就象故意似的倒到地下暈死過去了。弟兄們以為他當真死去,才拖到白狼岩邊丟下岩去。 誰知這條狗不暈死也不跌死,醒轉來後居然還奔到家裡才落氣!這狗養的本來是該千門萬刀剁碎拿去喂山上老鴰吃,才合乎他應得的報應的,算是他祖宗有德,能奔到家裡也罷了。 昨天你侄男派了兩弟兄進城探聽城裡的消息,據弟兄說,這次招安,不能接洽妥貼,就是因為禿子近來死去的事。他的妻竟告到營中,說是你侄男害了他,且請省軍將你侄男招安以後再設法誘住法辦,以圖報仇。這婊子女人果真是這樣做事狠心,不知死活的要來同你侄男作對,我有一天是要做個樣子給她看的。招安成功不成功,你侄男一點兒都不著急,弟兄們也正同是一個意思。山上有的是油鹽米酒豬牛,倘或是省軍高興,定要來到山腳下挑戰,熱熱鬧鬧一番,你侄男是不必同他們客氣的。喜歡理他們,要弟兄擱起劈山炮轟他幾下,同他敲幾槍;不喜歡他們時,關起寨門睡覺。讓他們在山下願意圍幾個月就圍幾個月。三個月也好,兩個月也好,把派捐得的糧食吃盡,他們自會打起旗子吹起號轉原防去!你侄男這裡見樣東西都有了預備,不怕他們法寶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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