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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小景(2)


  女孩從日頭落下時睡到現在,精神已完全恢復過來,看男子還依靠石牆睡著,擔心石頭太冷,把白羊毛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後,傍了男子靠著。記起睡時滿天的紅霞,望到頭上的新月,便輕輕的唱著,如母親唱給小寶寶聽的催眠歌。

  睡時用明霞作被,
  醒來用月兒點燈。

  寨主獨生子哧的笑了。

  四隻放光的眼睛互相瞅著,各安置一個微笑在嘴角上,微笑裡卻寫著白日兩個人的一切行為。兩人似乎皆略略為先前一時那點回憶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個緊緊的擠了一下,重新交換了一個微笑。兩人發現了對方臉上的月光那麼蒼白,於是齊向天上所懸的半規新月望去。

  遠遠的有一派角聲與鑼鼓聲,為田戶巫師禳土酬神所在處,兩人追尋這快樂聲音的方向,於是向山下遠處望去。遠處有一條河。

  「沒有船舶不能過河,沒有愛情如何過這一生?」

  「我不會在那條小河裡沉溺,我只會在你這小口上沉溺。」

  兩人意思仍然寫在一種微笑裡,用的是那麼曖昧神秘的符號,卻使對面一個從這微笑裡明明白白,毫不含胡。遠處那條長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條帶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霧,增加了兩人心上的溫暖。

  女孩子說到她夢裡所聽的歌聲,以及自己所唱的歌,還以為他們兩人都在夢裡。經小寨主把剛才的情形說明白時,兩人笑了許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風,快樂如小貓,長長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復過來,因此在月光下,顯得如一尾魚在急流清溪裡,十分活潑。

  只想說話。那些遠無邊際的,與夢無異的,年青情人在狂熱中所能說的糊塗話蠢話,完全說到了。

  小寨主說:

  「不要說話,讓我好在所有的言語裡,找尋讚美你眉毛頭髮美麗處的言語!」

  「說話呢,是不是就妨礙了你的諂諛?一個有天分的人,就是諂諛也顯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說話的。你不說話時象……」

  「還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處!我們來活活潑潑的做人,這才有意思!」

  「我以為你不說話就象何仙姑的親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兩個姐姐還稍呆笨一點。因為得呆笨一點,我的言語字彙裡,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貴處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說過,你也希望你那只獵狗敏捷一點。」

  「我希望它靈活敏捷一點,為的是在山上找尋你比較方便,為我帶信給你時也比較妥當一點。」

  「希望我笨一點,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樣,好讓你嗾使那只獵狗追我時,不至於使我逃脫?」

  「好的音樂常常是複音,你不妨再說一句。」

  「我記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過。」

  「羚羊稍笨一點,我的獵狗才可以趕上它,把它捉回來送你。你稍笨一點,我才有相當的話頌揚你!」

  「你口中體面話夠多了。你說說你那些感覺給我聽聽。說謊若比真實更美麗,我願意聽你的謊話。」

  「你佔領我心上的空間,如同黑夜佔領地面一樣。」

  「月亮起來時,黑暗不是就只佔領地面空間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嗎?」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給你的應當也是黑暗了。」

  「你給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種眩目的光明,如日頭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塗。你使我卑陋。」

  「其實你是透明的,從你選擇諂諛時,證明你的心現在還是透明的。」

  「清水裡不能養魚,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積存辭藻。」

  「江中的水永遠流不完,心中的話永遠說不完。不要說了,一張口不完全是說話用的!」

  兩人為嘴唇找尋了另外一種用處,沉默了一會。兩顆心同一的跳躍,望著做夢一般月下的長嶺,大河,寨堡,田坪。

  蘆笙聲音似乎為月光所濕,音調更低鬱沉重了一點。寨中的角樓,第二次擂了轉更鼓。女孩子聽到時,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顆年青聰慧的頭顱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數,向小寨主搖搖頭,無可奈何低低的歎了一聲氣,把兩隻手舉起,跪在小寨主面前,來梳理頭上散亂了的髮辮,意思想站起來,預備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許她站起身來。

  「多少螢火蟲還知道打了小小火炬遊玩,你忙些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

  「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寶貝應當收藏在寶庫裡,你應當收藏在愛你的那個人家裡。」

  「美的都用不著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誰見過人蓄養鳳凰?誰能束縛月光?」

  「獅子應當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頓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會答應我這件事,因為他愛我。」

  「因為我爸爸也愛我,若知道了這件事,會把我照××族人規矩來處置。若我被繩子縛了拋到地眼裡去時,那地方接連四十八根籮筐繩子還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來看你,活著做夢也不能辨別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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