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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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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你在思量什麼?若容許這園裡主人說話,我想說:你千萬別在此地做詩吧。你瞧,燕子。你瞧,水動得多美!你瞧,我吃這一朵花了。……怎麼,不說話呀!這園子是我們玩的,爸爸的意思,也以為這園子那麼寬,可以讓我成天各處跑跑。若是你做詩做出病來了,我爸爸聽到時,也一定不快樂的!」 醫學生望到女人,溫柔的笑著,把頭搖搖,「再說下去。」 「再說下去?我倒要聽你說點話!你不必說,我就知道你要說的是:(裝成男子聲音)我在思索,天上的虹同人中的你,他們的區別在什麼地方呀?」 醫學生把那只手緊緊的捏了一下,「再說下去。」 「等你自己說下去吧,我沒有預備那麼多的詞藻!不過,你若是那麼疑心,我倒可以告你虹同我的區別,就只是一個怕雨一個不怕雨。落了雨我可受不了。落了雨我那只百靈也很不高興,不願意叫了。你瞧,那燕子玩得多險,水面上滑過去,不怕掉到水裡。燕子也怕雨!海棠不是也怕雨嗎?……這樣說起來,就只你同虹不怕雨,其他一切全怕雨……你說吧,你不是極歡喜雨嗎?那麼,想起來,將來稱讚你時,倒應當說你美麗如虹了!你說……」因為女人聲音極美,且極快樂的那麼亂說,同一只鳥兒一樣,醫學生覺得十分幸福,故一句話不敢說了。 女人望了一下醫學生的眼睛,好象看到了一點秘密,「你們男子自己,也應當稱讚自己一下才好,你原是那麼完全!應有一個當差的侏儒,照到××在他故事上提到的,這樣那樣,不怕麻煩的,把他裝扮起來。還要這個人,成天跟到你身後各處走去。還要他稱你做獅子,做老虎,——你夠得上這種稱呼!還要他在你面前打筋斗唱歌,是不是?還要他各處為你去探聽『公主』的消息,是不是?你自己也要打扮起來,做一個理想中的王子,是不是?你還得有一把寶刀,有……是不是?」 醫學生如同在百靈籠旁的一樣,似乎不願意讓這個較大的百靈飛去,仍然緊緊捏著女人的小手,仍然把頭搖著,只說:「再唱下去。」 「喝,你要我再唱下去?」一面把手縮回去,一面急促的說:「我可不是百靈!」 醫學生才了然自己把話說錯了,一面傍過了一點,一面說:「你不用生氣,我聽你說話!你聲音是那麼不可形容的好聽,我有一點醉,這是真的。我還正在想一件事情,事情很古怪的。平常不見到你的時節,每一刻我的靈魂,都為那個留在我印象上的你懸在空中,我覺得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如果幸福兩個字,用在那上面是恰當的,那麼到這個時節,我得用什麼字來形容我的感覺?」 「我盼望你少諂諛我一點,留下一些,到另一個日子還有用處!」 醫學生一時無話可說了,女人就接著說:「那麼,你就做詩呀!就說:天呀地呀,我怎麼來形容我這一種感覺!唉唉,……許多詩人不就是那麼做詩嗎?」 「或者應當說一百倍的幸福。」 「你還記得乘法?不過這是乘法,可不是詩!」 「我記起那個豐儀的盟主向該撒說的話了,他說:」我希望你給我唱一個較次一等的歌,我才能從所有言語裡,找尋比較適當的言語。『你給我的幸福也是這樣。因為缺少這種言語,我便啞了。「似乎為了證明那時的口,已經當真不能再說話了,他把女人的手背覆在嘴上去,約有一秒鐘。 女人移開手時,臉稍微紅了一點,低下頭笑了。「不許這樣,我要生氣的!」說了,似乎即刻忘掉這種冒犯的行為了,又繼續著說前面一件事:「不會啞的,不必擔心。我同你說,若誠實同諂諛是可以用分量定下的,我疑心你每說一句話時,總常常故意把諂諛多放了一些。可是這不行,我清清楚楚!」 「我若能那麼選擇,現在我就會……可是,你既然覺得我言語裡,混和得有誠實同諂諛,你分得出它的輕重,你要我怎麼說,我怎麼說吧。」 「那不是變八哥了嗎?」 「八哥也行!假若此後在你面前的時節,我每說一句話,都全是你所歡喜的話,為什麼我不做八哥?」 「可是誠實話我有時也不那麼歡喜聽!因為誠實同時也會把人變成愚蠢的。我怕那種愚蠢。」 「在你的面前,實在說來,做一個愚蠢人,比做一個聰明人可容易一點。」 「可是說謊同裝傻,我覺得裝傻更使人難受。」 「那麼,我這八哥仍然做不成了。」 「做故事上會說話的××吧。把我當成公主,把我想得更美一點,把我想得更完全一點,同時也莫忘記你自己是一個王子。你的像貌同身材原是很像樣了的,只是這一件袍子不大相稱。若袍子能變成一套……得了,就算作那樣一套衣服吧。你就作為去見我,見了我如何感動,譬如說:胸中的心如何的跳動……儘管胡說八道!同我在一處坐下,又應當說如何幸福。……你朋友中不是有多少詩人嗎?就說話吧,念詩吧,……你瞧,我在等著你!」 女人這時坐遠了一點,裝成貴婦人莊重神氣,懶懶的望了一望天空,折了身邊一朵黃花,很溫柔的放到鼻子邊嗅了一嗅,把聲音壓低了一點,故意模仿演戲的風度,自言自語的說道:「籠中蓄養的鳥它飛不遠,家中生長的人卻不容易尋見。我若是有愛情交把女子的人,縱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門。」 正說著,可是面前一對燕子輕快的滑過去,把這公主身分忘卻了,只驚訝的低低喊著:「呀,你瞧,這東西嚇了我一跳!」 醫學生只是憨憨的笑,把手拉著女人的手,不甚得體的樣子,「你象一個公主啊!」這樣說著,想把她手舉起來,女人很快的可就摔開了。 女人說:「這是不行的。王子也應當有王子的本分!你站起來吧,我看你向我說謊的本領有多大!」 醫學生還不作聲,女人又唱道:「天堂的門在一個蠢人面前開時,徘徊在門外這蠢人心實不甘;若歌聲是啟辟這愛情的鑰匙,他願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一年。」女人把歌唱完了,就問:「我的王子,你幹嗎,不跟到你的朋友,學學這種好聽的歌?」 醫學生覺得時候到了,於是站起來了,口唇微微的發抖,正預備開口,女人裝作不知道的神氣,把頭掉過去。醫學生不知如何,忽然反而走遠了一點,站在那柳樹下,低了一會頭,把頭又抬起來,才怯怯的望到女人,「我要說一句正經話!」 女人說:「我聽你的正經話,但希望說得有趣味一點文雅一點。你瞧,我這樣子不是準備聽你說正經話嗎?」 「我不能再讓你這樣作弄我了,這是極不公平的!」醫學生說了,想把這話認真處稍微去掉一些些,自己便勉強笑著。 「你得記住作一個王子,話應說得美一點,不能那麼冒犯我!」 醫學生仍然勉強笑著,口角微動,正要說下去,女人忽然注意到了,眉毛微微縮皺了一下,「你幹嗎?坐過來,還是不必裝你的王子吧。來呀,坐下來聽我說,我知道你不會裝一個王子,所以也證明你稱呼我為公主,那是一句不可靠的謊話!」 「天知道,我的心為你……」 醫學生坐到女人身邊,正想把話說完,一對黃色蝴蝶從身邊飛過去,女人看到了,就說:「蝴蝶,蝴蝶,追它去,追它去!……」於是當真就站起身來追過去,蝴蝶上了小山,女人就又跟上山去。醫學生正想跟上去,女人可又跑下來了。下來以後,女人又說:「來,到那邊去,我引你看我的竹子,長了多少小龍!」 不久,兩人都在花園一角竹林邊上了,女人數了許久筍子,總記不清楚那個數目,便自嘲似的說:「愛情是說不清楚的,筍子是數不清楚的,……還是回那邊去!」 醫學生經過先一時一種變動,精神稍稍頹唐了一點,言語稍稍呆板了一點。女人明白那是為了什麼原因,但裝著不注意的神氣,就提議仍然到小塘邊去。到了那裡,兩人仍然坐到原來那張凳上,女人且仍然伸過手去,盡醫學生捏著。兩個人重新把話談下去,慢慢的又活潑起來了。 女人說:「我看你王子是裝不象的,詩人也做不成的,還是不如來互相說點謊話吧。」 醫學生說:「你告我怎麼樣來說,我便怎麼說。在你面前我實在……」「得了。你就說,你一離開我時,怎麼樣全身發燒,頭痛口渴,記憶力又如何壞,在上課時又如何鬧笑話,夢裡又如何如何,……我歡喜聽這種謊話!」 「說完了這點又如何接下去?」 「你不會說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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