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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2)


  病人又望那年青一點的女人,說,「五妹,你為什麼又從工廠回來?」

  女人說,「今天是禮拜。」這話自然是謊病人,因為病人已燒得糊糊塗塗,且極容易生氣,說是禮拜,則不做工也無妨了。

  病人就望到他的妹妹,象要在這女人臉上找尋一樣東西。

  大概是被他找到了,略帶了點怨聲,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是禮拜也應當讀書,你不讀書怎麼得了。我要你念那本書念過了沒有?」

  「念過了!」

  「多少呢?」

  「念完了,我的筆記也寫好了,明天我給你看。」

  女人的謊話還沒說畢,鄰家院子裡忽然燃起了爆仗,畢畢剝剝響起來了。聲音的驟來,使病人一驚,病人在不斷的響聲中閉了目想了一會,才從記憶上找回過去的日子,知道今天是除夕了,從除夕上又才記起一件事來,於是他把那穿中山服的男子瞅著了。他想用手去拉那男子,使頭就傍近床邊來好說說話,手卻伸不出。女人見到情形以為是病人要想翻一個身,就忙將病人身上的棉被提起,伸手去扶病人的肩。

  「不要你!不要你!萬里,……萬里,……你來,近一點,我問你。……今晚難道是除夕嗎?」

  客人不作聲,不知如何答應病人。正在這時節,鄰院一個子母炮又咚的響了起來。

  「今天是除夕!五妹,告我,是不是呢?」

  那年幼女人就點點頭。然而望到客人的顏色,則又馬上明白自己做了錯事,悔也悔不及了。

  病人又向客人問,「萬里,是不是呢?」

  客人只好點頭,說,「是的,是除夕。」

  「除夕!你忘了我們說的那個……」

  客人不作聲。

  「怎麼?萬里,你忘記了嗎?」病人忽然眼睛有了光輝,說話聲音也清朗許多了。

  客人到此,目擊到病人的興奮,卻冷靜安詳的答道,「明士,我沒有忘記。凡是要辦的,我們已經辦了!」

  「當真麼?」

  「我什麼時候謊過朋友?」

  「我的天!你真是人!告我怎麼辦的!」

  客人頭略回,不讓女人見到他的臉,說,「事情成功了。

  天意幫助了我們,我們計劃做得非常順手。」

  病人見到客人的樣子,明白了所說的不是謊話了,忽然象得了一種意外的氣力,掙起身來,把客人的頭頸抱定,發狂的亂吻。女人忙去解除客人困境,且同客人把病人放倒原來位置後,又給了病人一杯水喝。

  病人雖然躺下了,仍然掙扎著要坐起來,詢問客人所作的事詳細情形。客人則仍然冷靜如常,且見到病人如此精神興奮,反而將眉更聚攏了一點,病人把水喝過,稍稍停頓,人較鎮定了,就望客人微笑,「告訴我,是不是當真成功了!我要明白,告訴我!」

  客人沉重的說,「是的,成功了。希望的已實現了。」說這話時他望到樓頂椽皮,重重的放了一口氣。他將勝利的事告給病人了,但他卻保留了另一件因勝利而來的犧牲。

  病人非知道詳細情形不行,於是這客人,便把三四點鐘以前的事完完全全說了。他說到如何的照原定計劃辦的事,他說在所有的計劃進行中一切應得報應的人所得的報應,他說到毀滅的經過。病人是因為得到這類消息,正如同給醫生打了若干針以後,忽然全身活潑,儼如頃刻霍然了。

  聽完了客人報告的病人,臉上透著被心火灼紅的顏色,微笑的說。

  「萬里,你真是勇敢人物!我承認你是英雄。我承認你……」客人不答,把唇咬著,藉故移身到窗邊,又把窗子打開。

  開了窗一會兒,又關上。兩個女人聽到這事的經過,不知說些什麼話為好,所以全沉默無語。

  「萬里,你做的事真空前!我看你一點不慌張,我佩服你。

  你還是到上海躲躲去,那裡租界上無妨。不過這樣一來,我看你又結不成婚了。為了工作把你的婚事耽擱這樣久,真不應該。依我勸,就到上海同雷卿同住,不要那些形式了。為什麼這樣不行?你一切都解放,只這件事有點頑固。為什麼定要結婚呢?別人說結婚是入墳墓,有了愛,何必要結婚。你不早同她住,這是你的錯,很不應該。你聽我的話,不天亮就走,我明天要五妹勸雷卿到上海去。(各處炮聲入耳)聽,象打槍!這些該死的人,都在祝賀這新年!明天早上他們的驚訝將把他們的歡喜討回。……萬里,你送的新年禮物太好了。你……」在附近,子母炮先是作微低聲音,將小炮沖上半空,旋即在空中爆裂了,大的聲音將空氣蕩動,病人不說話了。

  女人見病人反常的清明,以為說話太多過於興奮不相宜,故在一杯水中放了一點安眠藥,強病人把藥服下,數分鐘後病人熟睡了。

  病人安靜後,後房客人有了鼾聲,一種事齧著了名叫萬里的客人的心,客人矜持不語,神情慘然。年長的女人猜量必定還有別的緣故,輕輕的問,「萬里,有犧牲的麼?」客人點頭。於是女人又問,「多少呢?」答說「一個。」

  那年青一點的女人說,「是誰?」

  客人苦笑不答。他仿佛不知道這個人名字,且仿佛自己縱知道,說來女人也不會知道,所以不說了。

  女人明白犧牲的是熟人了,說,「是同你一處去的?」

  「……」客人輕輕吹起哨子來了,有意回避不理會。

  五妹用腳為客人吹的革命歌按拍,但過了一會又忽然問道,「萬里先生,是誰犧牲了呢?」

  客人又勉強的笑,且故意從桌上拈了一瓣為病人預備的橘子,送到口裡去。橘子吃完後,隨即又拈一瓣放到口裡,說,「橘子酸,不很好吃。」

  年長一點的女人,明白這犧牲者必與客人有關係了,不好再追問,即刻就把話談到橘子上去了。他們來討論美國進口橘子每年在上海一個地方所賣的錢數目,又說到廣東橘與福州橘的種類。客人不久又走到窗邊去開窗,望到天上的大星已漸疏,知道去天亮不遠了,同女人說要走,乘早要到青橋去一趟。青橋是客人的愛人雷卿所住的地方,女人以為客人是去他的朋友處告別,就說,「萬里,你上海去了,就要雷卿到我這裡來吧。這裡不會有人注意。明士病到這樣子,別人決不能疑心的。去就快去,說我們歡迎她來過年。」

  「……」客人想說什麼並不曾說出口。

  五妹與雷卿,平時極其相得。就說「無論如何要她來,因為還有事情同她說。」這年青人實在不明白夜裡的事與雷卿有多少關係,她的事情不外乎請雷卿告給她織襪子與溫習法文。

  她再三囑咐萬里先生,說是非要雷卿來不行。

  客人望到這小女孩天真的臉孔,慘然的笑著,點點頭,答應照她希望做,就下了樓梯。女人把他送出大門,雖然一切處之鎮定,到最後,同女人點頭,告女人好好照料病人時,這漢子,顯出一點狼狽的神氣,踉踉蹌蹌去了。

  在全城爆仗聲中,黑夜終於逃遁,新正是來了。隨了日光而來的消息,是城中三個警官在昨夜被人暗殺了,當場將女兇手一名捉獲,這女人旋即跳河浜中淹死。女人名字是雷卿,在光明工廠做職員,是經一個同廠工人認識出來的。

  作於一九二八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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