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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2)


  所謂女子思想正確者,在各樣意義上說話,不過是更方便在男人生活中討生活而已。用貞節,或智慧,保護了自己地位,女人在某些情形下,仍不免是為男人所有的東西。

  使女人活著方便,女人是不妨隨了時代作著哄自己的各樣事業的。雄辯能掩飾事實,然而事實上的女人永遠是男子所有物。

  說到娼,那卻正因為職業的人格的失墜,在另外一意義上,是保有了自己,比之于平常女人保有的分量仿佛還較多了。

  其一,固然是為了一點兒錢,放蕩了,但此外其一,放蕩豈不是同樣放蕩過了麼?把娼的罪惡,維持在放蕩一事上,是無理由的。

  這時的他,便找不出何等理由來責備面前的女子。女人是救了他,使他證實了生活的真與情欲的美。倘若這交易,是應當在德行上負責,那男子的責任是應比女人為重的。可是在過去,我們還從沒有聽到過男子責任的。於此也就可見男子把責任來給女子,是在怎樣一種自私自利不良心情上看重名分了。

  女人的身,這時在他手上發現的,倒似乎不是詩,不是美的散文,卻變成一種透明的理智了。

  過去的任何一時節,想到了女人,想到了女人于這世界的關係,他是不會找到如此若干結論的。

  她醒了。

  先是茫然。凝目望空中。繼把眉略皺,昨夜的回憶返照到心上了。且把眸子移身旁,便發現了他。

  她似乎在追想過去,讓它全部分明,便從這中找出那方法,作目下的對付。

  他不作聲,不動,臉部的表情是略略帶愧。這時原是日光下!

  她也仿佛因為在光明下的難為情了,但她說了話。

  「是先醒了麼?」

  「是醒過一點鐘了。」

  她微笑著,用手摟了他的腰,這樣便成一個人了,她的行為是在習慣與自然兩者間,把習慣與自然混合,他是只察覺得熱情的滋補的。

  「為什麼不能再睡一會兒?」

  「也夠了,」他又想想,把手各處滑去,「你是太美了。」

  「真使你歡喜麼?我不相信。」

  「我哪裡有權使你相信我?不過你至少相信我對女人是陌生的,幾幾乎可以說是——」「我不懂你,你說話簡直是做文章。」

  「你不懂麼,我愛你,這話懂了麼?」

  「懂是懂了,可不信。男子是頂會隨口說假話的。」

  「你說愛我我倒非常相信,我是從不曾聽女人在我耳邊說愛我的。」

  女人就笑。她倒以為從她們這類人口上說出的話,比男人還不能認真看待。

  她是愛他的。奇怪的愛,比其他情形下似乎全不相同。

  因為想起他,在此作來一些非常不相稱的失了體裁的行為,成為另外一種風格,女人咀嚼這幾乎可以說是天真爛漫的愛嬌,她不免微笑。她簡直是把他當成一個新娘子度過一夜。一種純無所私的衷情,從他方面出發,她是在這些不合規矩的動作上,完全領受了的。

  在他的來此以前,她是在一種純然無力的工具下被人用,被人吃。這樣的陳列在俎上席上,固然有時從其他男子的力上也可以生出一點炫耀,一點傾心,一點陶醉,但她還從來不知道用情欲以外的心靈去愛一個男子的事。

  她先不明白另外一種合一的意義,在情欲的恣肆下以外可以找到。

  在往常,義務情緒比權利氣質為多,如今是相反的。雖然仍免不了所謂「指導」的義務,可是,「指導別人」與「相公請便」真是怎樣不同的兩件事呀!

  她開始明白男子了。她明白男子也有在領略行為味道以外的嗜好,(一種刻骨的不良的嗜好呵!)她明白男子自私以外還可以作一些事,她明白男子想從此中得救者,並不比世界上沉淪苦海想在另一事上獲救的女人為少。

  至於她自己,她明白了是與以前的自己截然相反。愛的憧憬的自覺,是正象什麼神特意派他來啟發她的。

  因此,她把生意中人不應有的靦腆也拿回了,她害羞他的手撒野。

  「不要這樣了,你身體壞。」

  「……」他並不聽這忠告。

  「太撒野了是不行的,我的人。」

  「我以後真不知道要找出許多機會讚美我這只手了,它在平常是只知拿筆的。」

  「恐怕以後拿筆手也要打顫,若是太撒野。」

  「不,這只有更其靈敏更其活潑,因為這手在你身上鍍了金。」

  「你只是說瞎話,我也不信。我信你的是你另外一些事,你是誠實人。」

  「我以為我是痞子滑頭呢。」

  「是的,一個想學壞時時只從這生疏中見到可笑可憐的年青人。一個見習痞子吧。」

  「如今是已經壞了。」

  「差得多!」

  他們倆想起昨天的情形來了。他是竭力在學壞的努力中,一語不發,追隨了她的身後,在月下,在燈下,默默的走,終於就到了這人家,進了門,進了房,默默的終無一語。

  坐下了。先是茫然的,癡立在房的中央,女人也無言語,用眼梢。所謂梢,是固定的,雖暫時固定而又飄動的,媚的,天真而又深情的,同時含著一點兒蕩意。於是他就坐下了。坐下了以後,他們第一次交換的是會心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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