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四 新的一幕(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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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適用。」 「完全不適用。」 「那告給我一點你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可言,我愛誰,就愛他;感覺到不好了,就不愛他。我是不用哲學來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覺來支配自己。」 「一個年青人自然可以這樣說。任性,冒險,賭博一樣同人戀愛,就是年輕人的生活觀。這樣也好,因為糊塗一點,就覺得活到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驚訝的事情發生,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別人驚訝的行為。」 「舅父不是說過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嗎?」 「可是比舅父年輕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會為什麼事驚訝了。」 「很不容易。」 蘿站了起來,走到舅父身邊,在那椅背後伏下身去,在舅父耳邊輕輕的說了兩句話,就飛快的走進屋中去了。這紳士先是不動,聽到蘿的跑去,忽然跳起來了。 「蘿,蘿,我問你,我問你,……」 蘿聽到了,也沒有回答,走上了樓,把門一關,躺到床上閉了眼睛去想剛才一瞬間的一切事情。她為一種惶恐,一種歡喜,混合的情緒所動搖,估計到舅父這時的心情,就在床上滾著。稍過一陣聽到有人輕輕的扣門,她知道是舅父,卻不答應。等了一會,舅父就柔聲的說,「蘿,蘿,我要問你一些話!」舅父的聲音雖然仍舊保持了平日的溫柔與慈愛,但她明白這中年人心上的狼狽。她笑著,高聲的說:「舅父,我要睡了,明天我們再談,我還有許多話,也要同舅父說!」 舅父頑固的說,「應當就同舅父說!」 房中就問,「為什麼?」 「為了舅父要明白這件事。」 房中那個又說,「要明白的已經明白了。」 門外那個還是頑固的說,「還有許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談這些了。」 門外沒有聲音了。聽到向前樓走去的聲音。聽到按鈴,聽到娘姨上樓又聽到下樓。沉靜了一些時候,躺在床上的蘿,聽到比鄰一宅一個波蘭籍的人家奏琴,站起來到窗邊去立了一會,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熱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當前的事實來了。她猜想舅父一定是非常狼狽的坐在那燈邊,靈魂為這個新消息所苦惱。她猜想舅父明天見到士平先生時一定也極其狼狽。她猜想種種事情,又好笑又覺有點慚愧。她業已無從追悔挽救這件事了。在三人中間,她再也不能見到舅父那紳士安詳態度了。 到十二點了,她第三次開了門看看前樓,燈光還是沒有熄滅,還從那門上小窗看得出舅父沒有休息的樣子,打量了一會,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門外邊聽聽裡面有什麼聲響。到後,輕輕的敲著門,裡面舅父像是沉在非常憂鬱的境界裡去,沒有做聲。又等了一下,舅父來開門了,外貌仍然極其沉定,握著蘿的手,要蘿坐在桌邊去。到了房中,蘿才看出舅父是在抄寫什麼,就問:「舅父為什麼還不睡?」 「我做點事情。」 「明天不是還有時間麼?」 「晚上風涼清靜。」 兩人說了許多話,都沒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後把話說盡了,蘿不知要從什麼話上繼續下去。舅父低低的憂鬱而沉重的說道:「蘿,你同我說的話是真的了!」 蘿低著頭避開了燈光,也低低的答應,說,「是真的。」 兩人又沒有話可說了。 紳士象在蘿的話中找尋一些證據,又在自己的話中找尋證據,因為直到這時似乎他才完全相信這事情的真實。他把這事實在腦內轉著,要說什麼似的又說不出口,就歎了一回氣,搖搖頭,把視線移到火爐臺上一個小小相架方面去了。 蘿顯著十分軟弱的樣子,說,「舅父,我知道你為這件事會十分難過。」 舅父忽然得到說話勇氣了,一面矯情的笑著,一面說,「我不難過,我不難過。」過一陣,又說,「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父的神氣,蘿忽然哭了。本來想極力忍耐也忍不下去,她心想,「不論是我被士平先生愛了,或是舅父無理取鬧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錯處。」想到這個時心裡有點酸楚,在紳士面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父看到這個,並不說話,開始把兩隻手交換的捏著,發著格格的聲音。他慢慢的在臥室中走來走去,像是心中十分焦躁。他盡蘿在那裡獨自哭泣流淚,卻沒有注意的樣子,只是來回走動。 蘿到後抬起了頭。「舅父,你生我的氣了!」 「我生氣嗎?你以為舅父生氣了嗎?這事應當我來生氣嗎? 哈哈,小孩子,你把舅父當成頑固的人看待,完全錯了。」 「我明白這事情是使你難過的,所以我並不打算就這樣告給你。」 「難過也不會很久,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應當有意見。」 「我不知道要怎麼樣同舅父解釋這經過。」 「用不著解釋,既然熟人,相愛了,何須乎還要解釋。人生就是這樣,一切都是湊巧,無意中這樣,無意中又那樣,在一個年輕人的世界裡,不適用舅父的邏輯的新事情正多得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顢頇!」 舅父坐下了,望著淚眼未幹的蘿,「告給我,什麼時候結婚,說定了沒有?舅父在這事上還要盡一點力,士平先生的經濟狀況我是知道的。」 蘿搖頭不做聲,心中還是酸楚。 「既然愛了,難道不打算結婚麼?」 「毫沒有那種夢想。不過是熟一點親切一點,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著想的。」 「年輕人是自然不想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這點嗎?」 「他只是愛我!他是沒有敢在愛我以外求什麼的!」 舅父就笑了,「這老孩子,還是這樣子!無怪乎他總不同我提及,他還害羞!」 「……」 「不要為他辯護,舅父說實在話,這時有點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為舅父是一個自私的人,我要你們同我商量,我要幫助這個為我所恨的人,因為他能把我這個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會永久得到的。我這樣感覺,不會永久!因為我在任何情形下還是我自己所有的人,我有這個權利。」 「你的學說建築到孩子脾氣上。」 「並不是孩子脾氣。我不能盡一個人愛我把我完全佔有。」 「你這個話,像是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說的,好象這樣一說,就不至於使舅父此後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見解是真實的感覺,但想像終究會被事實所毀。」 「決不會的。我還這樣想到,任何人也不能佔有我比現在舅父那麼多。」 「說新鮮話!別人以為你是瘋子了!」 「我盡別人說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對我的行為能原諒了。」 「我從無不原諒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諒,我是不幸福的。」 「我願意能為你盡一點力使你更幸福。」 蘿站起來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頸項,在舅父頰邊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這紳士,仿佛快樂了一點,仿佛在先一點鐘以前還覺得很勉強的事,到現在已看得極其自然了。他為了這件事把糾紛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及因這性情將來的種種。他看到較遠的一方,想到較遠的一方,到後還是歎氣,眼睛也潮潤了。 當他站起身來想要著手把鞋子脫去時,自言自語的說,「這世界古怪,這世界古怪。」到後又望到那個火爐臺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蘿的母親年青時節在日本所照的一個相片。這婦人是因為生產蘿的原因,在產後半年虛弱的死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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