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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新的一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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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學生又搖搖頭,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聽到那寂寞鞋聲,緩緩的響過甬道,轉過西院的長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這年輕人所說的一些話,心中覺得不大快樂。他本來先是預備翻譯一個供給學生們試演用的短劇,這時也不能再做這件事了。 他想到這件事就是一個劇本的本事,也是一個最好的創作。他記起一個日本人的小說來了,山田花袋的《綿被》,就在同樣意義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並不象把自己放在一旁,來看兩個信託他的男女戀愛。但這件事在另一時。如果這信託先生的大學生,知道了自己錯誤,做先生的能處之泰然沒有?如果知道所申訴的話,所說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戀的女人,這學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應不應負一點疚?他有點追悔,當時為什麼能盡這學生把話說完,說話時他不去制止,說過後他也不告過那學生什麼話,覺得似乎做了一種欺騙事情,不能找尋為自己辯護的理由。 另一個地方,這時蘿正接到一個陳白的信,讀了一會,滿紙的懺悔,也仍然滿紙是男子對於女人的謊話。因為信上的話越寫得完全,蘿就越不相信,看了一會信,心上有點懊惱,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這人近來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從舅父方面看來,蘿有點變了。舅父把這個說及,作為取笑資料時,蘿總沒有做聲。 舅父問,這是為什麼?答也不大願意,只悄悄的溜走了。這情形,舅父看來,雖然一面笑著一面總有一點兒憂愁。 舅父從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陳白與蘿的關係,為了一些小事惡化了。他以為一定就是為這一個理由,使蘿感到日子難過,就勸她不要再到××學校去,且說如果不想再在上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陣。這紳士用的還是那安詳的紳士頭腦,為甥女打算一切,平時辭辯風發的蘿,卻失去了勇氣,同舅父談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來較多來到這紳士家中,因為演戲或是談談別的,蘿與士平先生在一處,這舅父見到總覺得很快樂。士平先生常常在這紳士家中吃晚飯,三個人說話的多少,在平時第一應當為蘿,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輪到紳士。但近來卻總是紳士說話特別多。蘿忽然變成沉靜少言語的女子了,紳士知道了這是陳白的事,影響到了這女子的性格,他仍然如往日一樣,還是常常盡蘿有機會來攻擊他。蘿沒有什麼興致說話,成天在心上打算什麼問題,只士平先生來時才稍稍好了一點,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過來用晚飯。吃過飯了,三人有時坐了自己那輛小汽車到公園去散步,又或者到別處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同了往日一點。 在士平先生走後,這紳士舅父,為了娛悅自己也娛悅蘿,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生當作話題,說及許多關於這人的故事。有時故意誇張了一點,說到這人如何在年輕時節拘謹,如何把愛人死去以後,轉為社會改良運動的人物,如何為藝術運動,犧牲金錢同時間。這樣那樣皆談到了,聽到這些話語的蘿,或者不作聲,或者只輕輕在喉中嗡了一聲,像是並不歡喜這個話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到這些時節,舅父就故意的說士平先生還似乎年輕,一定在戲劇學校方面也愛過什麼女子,不然不會那麼變化。舅父的意思,只是為使討論的人得到一種新的問題,新的趣味,毫無別的意義。蘿在這些情形下,就有點皺眉,憂鬱而帶一點孩氣,質問舅父。 「為什麼你疑心到這樣事上去?」 舅父也似乎是小孩子了,顯著頑固的神氣,說,「為什麼嗎?我正要知他為什麼使我疑心!」 「舅父……」 「怎麼又不說了?」 蘿就苦笑了一會,「沒有,沒有。我想起的是別一件事情,所以……」「什麼別樣事情?」 「別樣就是別樣!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夠活下去的人。」 舅父到這種時節,才好好的估計了對方一下,看看話應當如何說下去才對。望到略帶怒容而又勉強笑著的蘿的神氣,這紳士不再說話了。沒有話可說,心中就想,「獅子發怒,是因為失了它的伴侶!」他為自己這巧妙的估想,在臉上蕩漾著笑容。他還想,「年青的人,在戀愛上受點打擊,可以變成謙虛一點持重一點。」 蘿在這樣情形下,只應當可憐舅父的愚昧,而且嘲笑這紳士,才合乎這聰明女子的本能。可是現在卻只能為自己打算去了。她聽到舅父所說及的話,心中非常難受,隱忍到心上沒有顯示出來。她為自己的處境歎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學生面前一樣情景。人家無意說出的話語,恰恰變成觸著自己傷處的利器,本來是在某一方便時期,她就想盡舅父知道這事情內容,可是因為舅父那種態度,反而使蘿不能不瞞著這紳士下去了。 她想,「這時知道了這個,他一定為憤怒破壞了他生活上的平靜。即或完全不是值得憤怒的事,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這紳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樂!一定把對於士平先生十年來的友誼也破裂了!一定還要做出一些別的事情來!」 她想像舅父知道了這事一分鐘間那種狼狽情形,就把在舅父面前坦白自訴的勇氣完全失去了。 可是這事情隱瞞得能有多久? 陳白來信時,舅父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數天上星子,因為是聽到有人在下面等候回信,又聽到蘿要娘姨說沒有回信,等了一會,就要娘姨去問蘿小姐,若是沒有睡,可不可以下樓來坐坐。先是回說正在寫一封信,沒有下樓。到後又恐怕舅父不樂,不久也就坐到草坪裡一個籐椅上喝冰開水了。舅父找不出最先開口的機會,只說天上的大星很美。蘿知道舅父的心情,正在適間那封信上,就說:「舅父,陳白來了個信。」 「我知道的,怎麼說?」 「一個男子,在這些事情上,如何說謊自圓其說,我以為舅父比我知道當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父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父無論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麼會知道,你不是說舅父已經腐化了嗎?陳白是聰明人,做的事總比我所想像的還要漂亮一點。」 「實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虛偽。」 「你總說別人虛偽,我有點不平。」 「舅父不知道當然可以不平!」 「我怎麼不知道呀!你們年青人好時是糖,壞時是毒藥。」 「……」 「要說什麼?」 「我想知道年老人又怎麼樣?」 「年老人,象我同士平先生這樣年紀的人,是只知道人都是應當親切一點,無論如何都不至於不原諒人的。」 「那我真是幸福了,有一個舅父,又有一個士平先生。」 「可是我們原諒你,你也要原諒別人,你是不是在回陳白的信?若是寫回信,我希望你學寬洪一點。在容讓中才有愛情可言。」 「我做不到,因為我不是老太婆有慈善心腸!」 「你不是很愛他嗎?」 「誰說?我並不愛他,也不要他愛我。我同他好是過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學了許多乖,不上這個人的當了。」 「可是你樣子不是很痛苦麼?我還同士平先生說,要他為你把陳白找來,你這時又說看穿了,明瞭懂了,我還不知道你說些什麼小孩子話。在這些事上任性,好象就是你唯一的權利。我以為你這樣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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