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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婦(2)


  我得從作公民意識上,凡事與主婦合作,來應付那個真正戰爭所加給一家人的危險、困難,以及長久持家生活折磨所引起的疲乏。這一來,家中一切都在相互微笑中和孩子們歌呼歡樂淨化了。草屋裡案頭上,陸續從田野摘來的野花,朱紅的,寶石藍的,一朵朵如紫色火焰的,鵝毛黃還帶絨的,延長了每個春天到半年以上,也保持了主婦情感的柔韌,和肉體靈魂的長遠青春。一種愛和藝術的證實,裝飾了這本素樸小書的每一頁。

  今天又到了九月八號,四天前我已悄悄的約了三個朋友趕明天早車下鄉,並托帶了些酒菜糖果,來慶祝勝利,並慶祝小主婦持家十三年。事先不讓她知道。我自己還得預備一點禮物。要稍稍別致,可不一定是值錢的。深秋中淺紫色和淡綠色的雛菊已過了時,肉紅色成球的蘭科植物也完了,抱春花懨懨無生氣,只有帶絨的小藍花和開小白花的捕蟲草科一種,還散佈在荒草澤地上。小白花柔弱細幹負著深黃色的細葉,葉形如一只只小手伸出尖指,掌心中安一滴甜膠,引誘澤地上小小蚊蚋蟲蟻。頂上白花小如一米粒,卻清香逼人。

  一切雖那麼渺小脆弱,生命的完整性竟令人驚奇,儼如造物者特別精心在意,方能慢慢完成。把這個花聚斂作一大簇,插入淺口黑陶瓷盂中,擱向窗前時,那個黃白對比重疊交織,從黑黝黝一片陶器上托起,入目引起人一種入夢感覺。且感染於四周空氣中,環境也便如浸潤在夢裡。

  一家人就在這個窗前用晚飯。一切那麼熟習,又恰恰如夢。孩子們在歌哭交替中長大,只記得明天日本投降簽字,可把母親作新娘子日期忘了。七七事變剛生下地才一個多月的虎虎,已到了小學四年級,媽媽身邊的第五縱隊,閃著雙頑童的大眼睛,向我提出問題。

  「爸爸,你說打完仗,我們得共同送媽媽一件禮物,什麼禮物?你可準備好了?」

  「我當然準備得有,可是明天才讓你們知道。」

  十一歲的龍龍說,「還有我們的!得為我買本《天方夜譚》,給小弟買本《福爾摩斯》。」

  主婦望著我笑著,「看《天方夜譚》還早!將來有的是機會。」

  我說,「不如看我的《自傳》動人,學會點頑童伎倆。至於虎虎呢,他已經是個小福爾摩斯了。」

  小虎虎說:「爸爸,我猜你一定又是演說,——一切要謝謝媽媽。完了。說的話可永遠一樣,怎麼能教書?」

  「太會說話就更不能教書了。譬如你,講演第一,唱歌第二,習字就第五,團體服務還不及格。——君子動手不動口,你得學凡事動動手!」

  「完全不對。我們打架時,老師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老師說的自然是另外一回事。要你們莫打架,反內戰,所以那麼說。愚人照例常常要動手的!我呢,更不贊成打!打來打去,又得講和,多麻煩。」

  「那怎麼又說動手不動口?」

  「因為相罵也不好,比打還不容易調停,還不容易明白是非。目前聰明人的相罵,和愚蠢人的相打,都不是好事。」

  和要人訓話一樣,說去說來大家都鬧不清楚說什麼。主婦把煮好的大酸梨端出,孩子們一齊嚷叫「君子們,快動手動口!」到這時,我的抽象理論自然一下全給兩個頑童所表現的事實推翻了。

  用過八年的竹架菜油燈放光時,黃黃的燈光把小房中一切,照得更如在一種夢境中。

  「小媽媽,你們早些休息。大的工作累了,小的玩累了,到九點就休息,明天可能有客來。我還有事情要作,多坐一會兒。瓶子裡的油一定夠到……」到十二點時,我當真還坐守在那個小書桌邊。作些什麼?

  溫習溫習屬￿一個小範圍內世界相當抽象的歷史,即一群生命各以不同方式,在各種偶然情形下侵入我生活中時,取予之際所形成的哀樂和得失。我本意照十年前的情形再寫個故事,作為給主婦明天情緒上的裝飾。記起十年前那番對話,起始第一行不知應該如何下筆,方能把一個素樸的心在紙上重現。對著桌前那一簇如夢的野花,我繼續呆坐下去。一切沉寂,只有我心在跳躍,如一道橋樑,任一切「過去」通過時而搖搖不定。

  進入九月九號上午三點左右,小書房通臥室那扇門,輕輕的推開後,主婦從門旁露出一張小黑臉,長眉下一雙眼睛黑亮亮的,「你又在寫文章給我作禮物,我知道的!不太累,還是休息了吧。我們的生活,不必用那種故事,也過得上好!」

  我於是說了個小謊,意思雙關,「生活的確不必要那些故事,也可過得上好的,我完全和你同意。我在溫書,在看書,內容深刻動人,如同我自己寫的,人物故事且比我寫出來還動人。」

  「看人家的和你自己寫的,不問好壞,一例神往。這就是作家的一種性格。還有就是,看熟人永遠陌生,陌生的反如相熟,這也是做作家一個條件。」

  「小媽媽,從今天起,全世界戰爭都結束了,我們可不能例外!聽我話好好的睡了吧。我這時留在桌邊,和你明天留在廚房一樣,互相無從幫助,也就不許干涉。這是一種分工,包含了真實的責任,雖勞不怨。從普通觀點說,我做的事為追求抽象,你做的事為轉入平庸,措詞中的褒貶自不相同。可是你卻明白我們這裡有個共同點,由於共同對生命的理解和家庭的愛,追求的是二而一,為了一個家,各盡其分。別人不明白,不妨事,我們自己可得承認!」

  「你身體不是剛好嗎?怎麼能熬夜?」

  「一個人身體好就應當作作事。我已經許久不動筆了!我是在寫個小故事。」

  主婦笑了,「我在迷迷糊糊中聞到燒什麼,就醒了。我預備告你的是,可別因為我,象上回在城中那麼,把什麼傑作一股魯又燒去,不留下一個字。知道的人明白這是你自己心中不安,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妒嫉到你的想像,因此文章寫成還得燒去,多可惜!」

  「不,並不燒什麼。只是油中有一點水,在爆炸。」口上雖那麼說,我心中卻對自己說,「是一個人心在燃燒,在小小爆裂,在冒煙。雖認真而不必要。」可是我怯怯的望了她一眼,看看她是不是發現點什麼。從主婦的微笑中,好象看出一種回答,「凡事哪瞞得了我。」

  我於是避開這個問題,反若理直氣壯的向她說,「小媽媽,你再不能鬧我了!把我腦子一攪亂,故事到天亮也不能完成!你累了一整天,累了整十三年,怎麼還不好好休息?」

  「為了明天,大家得休息休息,才合理!」

  我明白話中的雙重意義。可是各人的明天卻相似而不同。

  主婦得好好休息,恢復精力來接待幾個下鄉的朋友,並接受那種雖極煩瑣事實上極愉快的家事。至於我呢,卻得同燈油一樣,燃幹了方完事,方有個明天可言!我為自己想到的笑了,她為自己說到的也笑了。兩種笑在黯黃黃燈光下融解了。

  兩人對於具體的明天和抽象的明天都感到真誠的快樂。

  主婦讓步安靜睡下後,我在燈盞中重新加了點油,在胃中送下一小杯熱咖啡。

  攪動那個小小銀茶匙時,另外一時一種對話回復到了心上。

  「二哥,不成的,十二點了,為了我們,你得躺躺!這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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